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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嘉兰照例去枯元殿送饭。进入殿内,穿过阴森可怖的大殿,打开沉重的石门后,嘉兰又一次见到了黎秋河:“你想吃的东西,我拿来了。”
嘉兰将篮子里的食物一一拿出: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细糯桂花糕,浸在汁里的滑嫩糖醋鱼,一碟青菜和一碗米饭。这就是黎秋河今天的晚饭。
“你要不要也吃点?”黎秋河问。
“不了,我不饿。”事实上,嘉兰并不需要进食,她只需要补充水分就能维持身体的各项机能,保持自己的外貌和常人无异。
“黎秋河,你觉得泊夕柳是一个怎样的人?”许久之后,嘉兰问道。
“她的心音是杂乱的,就和她的为人一样复杂。”黎秋河抬起头看了嘉兰一眼,“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嘉兰的嘴角微微上扬:“你觉得那个变态公主可怜?在我看来,她折磨人的时候比谁都开心,被她折磨的人才叫可怜。”
“任何事情都是先有了前因,才会有后果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善或者恶——后天的成长环境,才是决定一个人品性的关键因素。”黎秋河淡淡地说道,“她是这样,你也一样。”
“但最终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嘉兰顿了顿,“谁知道呢。”
这时,黎秋河身侧的古琴,发出了一声低鸣“嗡——”。
琴弦震动,慢慢归于平静。见到这奇妙的一幕,嘉兰不由得挑了下眉,琴弦无人拨动却发出了声响,真是奇怪:“心音,灵魂的净度……在你这里我倒是知道了不少有趣的事。这把琴有名字吗?”
说到这里,嘉兰的手指动了一下。嘉兰记得她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尝试过拨弦,但她的手指却差点被割了下来。
“这把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它叫无相琴。”黎秋河平静地回答道。
“是么。”嘉兰的话锋一转,“对了,你能听出泊夕柳的心音,我的心音你也听得出吗?”
“心的声音,即为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任何人,只要有心,就无法在我的面前隐藏住本性。虽然你的心跳声异于常人,但我依然能听出你的心音。”
“你听出了什么?”嘉兰问。
“你不喜欢别人窥探你的内心,这让你感到自己心底的秘密无处遁形。”黎秋河继续说下去,“而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想要……杀了我。”
黎秋河的话语才刚落,嘉兰就已经出手了。
嘉兰的手指用力地弯曲发出骨头摩擦的暗响,手如利爪,朝着黎秋河的咽喉刺去。
身为鲛人,黎秋河的反应速度也很快,他抬起手挡下了嘉兰的攻击。
与此同时,嘉兰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这只手则是握成拳攻向黎秋河的肋骨。黎秋河的身体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一击。
在黎秋河防御的时候,嘉兰弯曲如爪的手顺势将黎秋河往前一拉,整个人已经绕到了黎秋河的身后,扼住了他的咽喉:“别乱动。”只要她想,她现在随时都可以扭断他的脖子,“你既然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窥探我的内心,为什么还要向我坦白。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嘉兰手上的力道减轻了些许,让黎秋河可以说话。
“你不会的。如果你真的想杀了我,我现在就不会活着,况且你刚才动手的时候没有杀气。”黎秋河笑了笑,镇定自若。
“呵。”嘉兰松开了手,轻笑一声,“你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会窥探人心的人。我认识一个人,她也能读出别人在想些什么——不过她必须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并且在对方对她没有防备心理的情况下,才能使用读心术窥探到对方的内心。你比她厉害得多。”
黎秋河喘了几口气后,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原来如此。”嘉兰有些了然,“说吧。”
“我的这项特殊能力,只有我的母亲知道——现在又多了个你。这些年我凭借此,从泊君和夕柳公主那里获得了很多你会感兴趣的信息,我可以告诉你。”黎秋河不慌不忙地说道。
泊君,是中土王朝的帝王的名字。
“你的条件很诱人,你要我做什么?”是要她救他出去吗?嘉兰的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
“我的要求没这么难。”看出嘉兰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黎秋河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要你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我的母亲、妹妹还有我的叔父,并告诉我叔父要小心皇兄。”
鲛人漂亮的银色眼睛里,盛满了悲伤。如今他已不奢求能离开这座牢笼,只希望他所在意的人能平安无事。
太阳东升,太阴西沉。每一天的日月轮回,都在他的眼睑背后,投下了大海的虚影;每一天的日月轮回,都有一颗从九天之上坠落的流星跌入他的眼底,化作永恒的星辰;每一天的日月轮回,都是他在案前的枯坐,一遍遍《九海》旋律的回响。
如果每一天的念想都能化作一颗流星的光芒,那么他的眼里,早已是满天星辰,星光璀璨。
一千多个日夜里酝酿成的孤寂,在黎秋河的眼中沉积,明明灭灭间,令嘉兰的心神一阵恍惚。
“这样就够了吗?”嘉兰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叹息。这个交易可谓是一本万利,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你让你叔父小心你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嗯,这样就可以了。”黎秋河说道,“皇兄在人前伪装得很好,可实际上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让他的皇位坐得更稳,他极有可能对叔父下手。”
叔父是父亲的亲弟弟,也是除了他以外唯一能动摇皇兄皇位的人;如果叔父出了事,那么雕题王朝就再无人能与皇兄抗衡了。但如今,叔父依旧被皇兄蒙在鼓里,不知道皇兄的真面目。想到这里,黎秋河眼里的忧虑更深了。
“皇兄将我送到这里的时候,对外公开说我已经死了。”黎秋河无奈地笑了笑,“母亲、妹妹还有叔父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一定很高兴吧。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本该成为她的依靠,可惜我现在身陷困境,恐怕此生难以与她再见一面。”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转达的。”嘉兰将手搭在了黎秋河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你也别太难受了。”
“真意外,你居然还会安慰人。”黎秋河的笑容轻松了不少。
“战争很快就会开始,等南火王朝将中土王朝占领的那天,我就放你走。”事到如今,嘉兰也没必要再在对方的面前遮掩了。
想来这世事变化无常,这深宫中最了解彼此的人,竟是他们自己。
“希望会有这么一天。”黎秋河笑了笑,如释重负。
黎秋河的笑容,让嘉兰微愣片刻。他本来就有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美,此刻的笑容更是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真是讽刺啊,战争是罪恶的源头,而我们却要凭借战争的胜利才能解脱。”嘉兰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管局势如何变化,我都不会放弃战斗。我会带领南火王朝取得胜利,你就安心地等着这一天吧。”
嘉兰死寂的双眼中没有情绪的起伏,只有寒铁一般的冰冷坚硬,没有什么能动摇她必胜的信念。
“我期待战争的开始,是希望能离开这里。”说这话的时候,黎秋河并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反应,而是很平静地说出了他内心的想法。他非圣人,自然有着他的私心。
与外界隔绝的生活让他的同情心减弱,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去谈拯救世人?战争如今已非人力可逆转,被困的他最多只能祈祷可以少死一些人:“你呢,你为何而战?”黎秋河问道。
“为了证明,我存在的意义:我就是为此而死而复生的。”带领南火王朝统一人类三朝,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你会为你的一些行为……比如伤害了无辜的平民而感到后悔吗?”黎秋河问道,“你会对自己,产生恨意吗?”
无辜的平民。比如,她曾下令活埋的三百名双木城平民。嘉兰的手握成拳,旋即松开:“我只恨我对自己还不够狠,明明选择了走上这条杀戮之路,却做不到真正的无情。”
“有情却要作无情,何必呢?”黎秋河摇了摇头。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嘉兰长舒了一口气,她感觉现在放松了不少。这些话在她心中压抑了太久,如今说了出来,她只觉得一阵轻松,“好了,我该走了。”
“明天见。”
当嘉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见了黎秋河的声音。
“给你一个消息:夕柳公主有意谋反,她已经开始召集人马了,希望这个消息能帮到你。”
“谢谢,我记住了。”这个消息确实很重要,她会好好利用的。嘉兰背对着黎秋河,摆了摆手:“明天见。”中土王朝的这潭水越来越浑了,这样也好,局势越乱才越好乘虚而入。
石门关闭。
嘉兰背倚着石门,稍作休息,将她的心态调至平静。一定是那一声莫名响起的琴声太过惑人,令她今天不够理性——她真的很意外,自己居然会和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说那么多心里话。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
嘉兰不紧不慢地走出了枯元殿。
那声莫名响起的琴声,是后面的一系列谈话的开端。由琴而发,由琴及人;琴声引出心音,人被琴声蛊惑。
琴惑人心。
石门之内,黎秋河将无相琴放回了桌案上,迟迟未动。
“游走在黑白间的亡魂,希望你能在时代变更的潮流中,获得解脱……”黎秋河无声地舒了口气,然后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琴上。
这把无相琴有许多秘密,虽然他与此琴相伴了多年,但他至今也未能完全了解它。不过这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跟它耗,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黎秋河抬起手,手悬在半空中,与琴隔着十二寸左右的距离。
保持着这个姿势,黎秋河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食指向上一抬,案前的无相琴发出了一声低鸣“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