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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二十二年,五月初四,端午佳节的前一日。
锁华殿的深深庭院中,因着连落了几日的雨,已经熟透了的杏子落了一地,裂开得果肉引来了蚊蝇乱舞,空气中混合着新落的果香和沤烂了的腐味,气味异常难闻。一侧被冷雨打了花端的石榴花倾泻下一圈鲜红的花瓣,掺杂在烂果里,无端让人觉得惋惜和哀愁。
明彩只着了件藕荷色团锦撒花长裙,乌黑的垂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刻了蝠纹的青玉簪子,其他再无装饰。
她一手持了把银剪,一手挽着一捧新鲜的艾草和菖蒲,从院子东头走近,便看到泥地里明黄的果子、火红的花瓣、青绿的草叶、暗黑的土浑浊交织在一起,因无人清扫,那些难闻的气味便纷纷钻入鼻息,让人犯呕,明彩退了两步,秀眉微微的蹙了起来。
往年锁华殿的这颗杏树到了果熟的季节,各宫的妃嫔都会相约前来,嘱了宫人扯开银白的丝网,再有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将敲了的果子掉到网里,这样才会保持果子的完整干净,待到果子收集、洗净,总惹了众人纷纷抢食,笑言锁华殿的杏不愧是皇上为了明嫔专程自杏乡移植过来,连果皮都泛着鲜甜。
可自她被禁足,已经快两个月,惯会拜高踩低的妃嫔们见了锁华殿便远远绕开,生怕过了晦气,连伺候的宫人们也因着皇上那句“她一个人可以,便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的气话,各自寻了新的主子,人人都以为她君恩耗尽,再无出头之日。她的身边如今只剩下自府里带来的贴身婢女染翠,还因近几日受了雨水病在床榻,谁服侍谁还未可知。
昔日热闹的锁华殿如今门可罗雀,被恩宠数年的明嫔尚且无人问津,何况只是果熟季节被惦记的甜杏?
明彩一声冷笑,她为了他入宫四年,做他的耳目眼线,在老皇帝面前曲意奉承、俯低承欢,不过是想一心换一心,她还以为他懂她?可他竟然在两个月前娶了她在阁中多年的双胞胎姐姐唐明珠,同样是将门之后,同样是花容月貌,姐姐有的她都有,可为什么四年前,她交出了一颗心,他却将她送到老皇帝身边?
明彩实在想不通,她抬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隐的水色退去,才转身回走,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院外传来交头接耳声,明彩回头望去,只见墙头挂着几颗毛桃的桃枝在轻轻乱颤。
一个宫人的声音传来:“姐姐,这么多桃叶是否够了?”
“哪里够,明日宫里夜宴,不单是皇子皇妃,就连朝中众臣也会携夫人到场,你想这季节那么多蚊虫,那些娇皮嫩肉倘若被叮咬怎么办?”
“可这桃叶熬水真能有用?”
“另加千金草、艾叶同煮,净手敷脖,不仅止痒还能驱虫,太医院的方子岂是你我可以质疑?”
“姐姐说的是,我初来宫中,今日算是学到了……哎呀,姐姐快看,这落的杏子又大又黄,味道定是香甜!”
“嘘……”另一人仿佛将那名年幼宫女拉住,低声道:“你可小声些,别被人听到了。”
“怎么了?”
“早些这里的明嫔将皇上惹怒了,罚她禁足锁华殿,你不见这边鲜有人来吗?倘若被人知道你捡了这里的杏子吃,看有谁还理你!”
“姐姐说的怎么这么严重?”
“这还严重?听说明日宫里夜宴,威远大将军都不曾邀请,可不是受了这个主子的波及么?”
“可威远大将军不是武王的岳丈么?怎会受她波及?”
“你又不懂了,她惹的是君,武王是臣,孰重孰轻掂量不出么?”
“哦,原来如此…那姐姐我们还是另寻一处摘桃叶吧。”
“前边还有块没人管的桃林,我们且去那里……”
听声音二人似乎渐行渐远,那乱颤的桃枝抖了几下,也便停了,明彩目中微红,喃喃念道:“爹……女儿拖累了你!”
翌日,大明宫中张灯结彩,热闹异常,宫人为了晚间的盛宴纷纷忙碌,可这日傍晚,原本晴朗的天空飘来阵阵乌云,那铅色的云头越压越低,仿佛一场大雨即刻就要瓢泼而下。
锁华殿里,朱色的门边,歪挂着一把艾草和菖蒲,用以驱鬼邪避讳气,期盼来日平安好运。
只是此时殿内偏房,丫鬟染翠却没那么好运,她用手捂住嘴巴,将咳嗽压抑在喉间,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偏偏近来主子失宠,她连草药也没能喝几副,还是前几日托了往日相好的宫女,才捎来几副驱寒退热的药,索性天越来越热,如是冬季,她怕再撑不了几日。
迷糊中躺着,只听一声瓦钵碎响,接着传来一声痛呼,染翠硬撑着起来,待到门口,只见地上一滩褐色的药水流了一地,待走近了,才见一身藕荷色衣裙的明彩正抱头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看不见表情。
“娘娘……”染翠扶着门轻轻喊了一声,自幼时府中伺候,到进入宫门,昔日的掌上明珠,后来的后宫宠嫔,她何曾见过自家小姐这般落魄委屈的模样?
明彩听到声音,回过头,缓缓道:“染翠,我是不是很没用?药都煎不好。”
“娘娘,折煞奴婢了……咳咳……”染翠疾步上前,想将明彩扶起来,奈何身上无力,两人一同坐到了地上,二人对看一眼,双双抱头痛哭。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幕,将殿中树影婆娑映照的凄凉莫名,大雨便在这时倾盆而下,廊檐下的主仆二人紧紧拥抱的身影恰如两片同时坠落的树叶,萧萧瑟瑟,孤孤单单。
同一片雨幕下,相隔几个宫殿的长乐宫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正殿中,皇子百官纷纷为年近五旬的成帝祝酒,待酒过三巡,身着鹅黄宫装的宫女托着鹿肉、豆沙、红枣、蛋黄鲜肉、百果的鲜粽入内,一名内监细着喉咙喊道:“赐五福粽!”
众人纷纷举杯齐喝:“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主宴方才进入百官互动环节。
成帝看着满堂火烛,席间百官,英姿飒爽的儿孙,突然萌生出人生如梦的感慨,可转瞬想到久违了的那个寂寥身影,不觉悠悠一叹。身侧的大太监总管张福海连忙欠身问道:“皇上可是乏了?”
成帝吸了口气,正待发话,见皇七子,如今的武王慕容博前来御下敬酒,只听慕容博举杯道:“祝父皇龙体康健,国运繁昌!这是儿臣今春自酿的梨花白,请父皇品鉴一二。”
说罢一名内监端着银制酒具,恭谨的奉上一杯烈酒,成帝好酒,众所周知,今日尽兴,本不想推辞,可这梨花白他这两年并不再饮用,只因近年每每饮此酒总会不适,而宫中佳酒万千,泛泛的梨花白只合个雅口,却并非上得了台面的,所以成帝只是私自不再喝这种酒而并未让宫人刻意规避,慕容博今日又怎么如此投机……?
罢了,众目睽睽之下,成帝微一颔首,细量着慕容博,待张福海将酒呈于手边接过,便一饮而尽,少顷才道:“博儿亲手酿的好酒!果然别有心思!”
慕容博身上一冷,脸上堆着极其谦和愉悦的笑,让人只看见他被夸赞的似是不好意思的表情,成帝凝神片刻,才又道:“听你母妃说明珠身上有了,近来身子不爽未来赴宴,你可要让下人们照顾仔细了,皇家开枝散叶不容有任何差池。”
慕容博连忙行礼遵是,耳边成帝的话言犹在耳,听上去是极度关心,可只一眼,他便觉着后背都是冷汗,成帝看他的眼神分明如一只笼中怒极了的猛虎,只是那怒火隐忍不得发而已。
近日京城市井流言四起,言道“唐门并蒂金花,花落帝王家,父非父,堂前君臣,子非子,堂后连襟,笑话?笑话!”
想是他力排众议迎娶唐明珠果然让父皇怒极,可言官如何书写,他并不放在心上,如不是这样一闹,父皇怎对他懒于关心起来?想到晚些时候要做的事,慕容博的心突突跳了几下,当下不敢再说其他,匆忙回席。
一旁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德妃今日也有些寡言,见慕容博急转的身影,唯恐成帝看出些什么,忙温婉问:“适才见皇上似乎是累了?臣妾陪皇上去休息一下如何?”
成帝勾起嘴角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罢了,朕确实累了,不能和这些年轻人比,再说朕在这大家也放不开,朕且去了,你和皇后在此应对。”
二人忙行礼恭送,众人也跟着拜下。
不一时,成帝与张福海一行便出了长乐宫,这时室外暴雨已经停歇,却仍落着细密的雨丝,宫人擎了伞为成帝遮雨。
走出片刻,张福海瞅着路线不是回养心殿,于是恭声问道:“皇上是要去哪位娘娘那里吗?这会子人全在前面……”
成帝双手背后,转头看了他一眼,道:“酒有些熏,你陪朕走走,让他们都下去,不用跟来了。”
张福海忙福了,接过伞,做了手势让后面人都散了,才跟着成帝上前。
二人走了半柱香时间,张福海已经明了万岁爷的去处,便问:“陛下,小的去通传一声?”
成帝却未做停留,也没做声,张福海只好默默跟着,想到许是刚刚武王敬酒,让万岁爷想起来被禁足的明嫔,有道君心难测,前阵子还因为明嫔大闹御书房,反对她姐姐唐明珠和武王的大婚,成帝发了雷霆大怒将她禁了足,言道让她自生自灭,再也不论,可这会却又想起来了,看来还是不忍。
明彩并不知道成帝因何发火,她是后宫的女人,自己姐姐却要嫁给她夫君的儿子,虽然这种情况于皇家而言简直司空见惯,可她委实难以接受,何况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就是慕容博!她以为持宠撒娇可让老皇帝改变主意,不想却招来冷落禁足的下场。
事实上,成帝发火却并不是因她的闹腾,实则,那一日朝中一半大臣,竟然都支持武王迎娶威远大将军的二女儿唐明珠,又因慕容博领兵南下攻打赤罗国凯旋而归,许的唯一嘉奖便是这个,这让成帝如何不恼?
旧太子慕容方因结党营私,意图篡位被废不过半年,朝中风向竟然都吹向了慕容博,威远将军手握重军,他二人结合,武王岂不是如虎添翼?成帝君心未老,他可不想再出一个慕容方!
如此想着,前方便到了锁华殿,只见廊下宫灯因着下雨的缘由,有一半竟然都不亮了,戚戚暗暗,也无人点着,成帝想到一墙之隔那个瘦弱的身影,定了步子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少顷才道:“她可好?”
张福海不敢隐瞒:“明嫔依然如故,只是她身边使唤的丫鬟病了,还未大好。”
“罢了,想她也已经吃了苦头,明日便解了她的禁吧。那一日御前大闹,也不知受了谁的撺掇,望她日后招子雪亮些吧。”
张福海微微一笑领命,见成帝还在盯着锁华殿几个字看,仿佛多看一会,就能看透重重宫墙,看见那个眉目如画,我见犹怜的倾世佳人。
可成帝却不知,他这一生,竟然再也无法顾念锁华殿里的那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