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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绮节
原本这一日就是休沐日,早晨若华随斯年练完功,就钻进小厨房呆着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锻炼,若华明显感觉自己这具身体的力量个速度都有了很大的提升,而且整个人也觉得清爽了许多,终于不像之前跑几步都会气喘吁吁的了。若华对此还是很满意的。
若华本想着午膳让小厨房多做些吃食,但渥丹恰好也来小厨房拿东西,看到若华正企图说服阿明给他开小灶,于是调笑着说:
“公子,王爷今晚可是要带你出去用晚膳,你现下吃那么多,到了晚上若是吃不下可要闹别扭了。”
“我才不会闹别扭,又不是小孩子了。”若华虽是这么说,却放下了手中的炸糕。
“公子你就且吃些清淡的吧,晚上啊,准保让你吃个够。”渥丹掩嘴轻笑。
“晚上姐姐也一起去么。”出门带个侍婢这本就不逾矩,虽然不能同桌而食,但是一同去了总还是能吃到好些平时吃不到的吃食。
渥丹听若华这么问,脸忽然红了红,有些支吾地说:“今晚……我……”
“怎么了?”若华看渥丹地反应有些不解。
“哈哈哈,”一旁的阿明笑了起来,转身对若华说,“公子,你就别问了,她呀这是害羞了。”
“阿明!”渥丹语气里难得带了些嗔怒。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啊,且去过节吧。”阿明赶紧讨饶道。
“公子……我……我今晚有些事,就不随你去了。”渥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姐姐有事且去忙就好。”若华没再坚持,但心里却有些疑惑,渥丹还真是第一次主动不要跟着他,难道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去办?
若华午间随意吃了些点心就抵挡不住困倦地回到床上睡觉了。然而这一睡,似乎就有些久,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外面天色似是已有些渐暗了。
若华急急地翻身下床,渥丹似乎已经出去了,只在他床边摆了一套以往他没见过的常服,内里是荼白色,外袍是曙色的。
穿戴完毕,若华出了房门一路向正厅快步走去,然而今日府中的氛围实在有些怪异。虽说府上的婢女本就不多,但今日一路上愣是一个都没见到,走到正厅,就看到斯年穿了一身青褐色的便服坐在那里。若华不由得撇撇嘴,为什么只有他的衣服总是这些秀气的颜色啊。他明明也不小了。
斯年看若华过来了,便站起身,轻声说了句:“走吧。”
然而走到门口,若华却没有看到以往停在那里的马车,只有黑白两匹高头大马。斯年直接翻身上马,若华站在一旁微微发愣:这是……让我自己骑马?这身子之前的主人身子那么弱,应该不会骑马吧?这是有意在试探我,还是无意为之的?
“骕淇温顺,不会伤了你。”斯年看若华迟迟不上马,于是说了一句。
若华看斯年似是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倒是微微放下心,没有再继续迟疑,也翻身上马。
斯年抿了抿嘴,却没说话,轻坼缰绳,就骑马走在了前面。
走出延王府门前的那条巷子,到了市井大路上,若华不由得愣住了。都城中这般景致他是当真没见过——天色并没有完全暗下来,但街道上挂起的一排排油纸灯已灯火通明,似是将这傍晚时分都要变成白昼。已过了规定的商卖时间,但街边的摊贩都在大声地叫卖,而平日里晚上很少出门的姑娘们今日也都穿上了鲜亮的衣服,结伴走在街上,毫无顾忌。
若华微微抬头,斯年骑马走在他的前面,排排灯火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更清晰了些。
斯年的肩很宽,却说不上魁梧。此时他挺背坐于马上,两侧的灯火映着他侧脸,周遭嘈杂,但唯他双手架马薄唇紧闭地立于一篇明晃之中,从右后侧看去,眉眼冷峻的样子当真也是好看极了。
但若华只是微微晃神就被周围的情景拉回了思绪:楚平的天绮节竟是这样那前两日——
还不及若华深想,斯年忽然放慢了速度,与他并马而行,开口说道:
“向家大公子,年幼时一时不慎从马上摔下,虽无大伤却受了惊吓,从此见马而避。”
斯年的声音很轻,似就是闲谈的口气,但若华听到耳中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我……我不是记不得了吗……”若华有些解释道。
“向晔亲笔手书与我,向府中从未有与练武有关的书,府中也未请过习武的老师。”斯年一边继续驾马,一边风轻云淡地说。
“我……”若华开口想解释。
“向家大公子曾亲笔的书信和圈注过的书目我也派人找到了些。字体倒不是我熟悉的。”
“……”若华沉默下去。
“而且,”斯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偏过头看着若华,轻笑道,“向公子刚到延府的两三个月十分不喜甜,不喜油。你说说,怎么现在竟成了这般贪食的样子。”
原本心里越发慌乱的若华,听到这最后一句调侃,不由得有些气结:“你……”
“好了,我们到了,”这时斯年拉住马,停在了凉月楼门前,然后一双眼睛看向若华,话中暗指地说,“我想,你到了可以饮酒的年纪了吧。”
相比起斯年轻松的口气,若华可是沉重了不少。斯年明显是早已细细查过了,自己现在疑点百出,许多地方还偏偏搪塞不过去。今日这顿饭——不会是鸿门宴吧。但既然已到了这里,若是斯年已经起了杀心,自己逃走也肯定是不可能的。
若华深吸了一口气,看到已经下马走进酒楼的斯年,咬了咬牙也下了马,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斯年和若华上了三楼的雅间,这酒楼虽不是很大,但处处布置得倒也是十分讲究。
许是斯年之前已吩咐过了,刚刚进到无子就看到桌上已准备好了晚膳和酒壶。
斯年坐到窗前的坐榻上,伸手将半掩的竹帘也拉了起来,凉月楼正是位于市井道路的交口处,从这楼上向外看去,今夜的都城当真是一片华灯初上,而远远的城河中已漂起一盏盏河灯,恍若星辰流入人间河。
“过来坐吧,”斯年半倚在软垫上,没了往日的严肃和刻板。
若华微微颔首,坐到了斯年的对面,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凉月楼的酒都是按季节酿制的,这个时候,正是竹青酒和梅子酒,”斯年挽袖,从两支酒壶中分别倒了一杯,都推到若华面前,“你尝尝。”
若华拿起其中一杯浅浅尝了一口,梅子微酸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细细回味还有一点甘甜之味。这酒说不上醇香厚重,但是这口感倒是也别具一般风味。若华上一世也是饮酒的,但多以粮酒为主,口味辣而辛,虽浓厚醇香但确实说不上多么喜欢。
这样的甜酒若华还是第一次喝,于是也暂时放下了戒备,有些欣喜地又喝了一口。
斯年看对面的人稍稍放松下来了,轻轻地挑起嘴角,为自己倒了一杯竹青酒。
“灯火阑珊伊人影绰,这般夜景,一年中也就今日可以看到了。”斯年将酒满上,侧头看向窗外说。
若华不知该接些什么才好,只好默默拿起另一杯酒喝了一口。竹青的味道清凛,有些微辣但是却只让人觉得酒意冷清,喝进嘴里像是被竹叶侧锋扫过,硬是逼出几分寒意。
“你托人带回家的赤豆红枣我已让人换成锦缎流苏腰封了,挂灯也换成了长柄绘灯。若不然,你妹妹大约真的会念死你。”斯年说道最后,轻笑了一声。
“王爷,您究竟想说什么。”若华也不愿继续周旋了,既然斯年今日开了这个口,定是要将话说清楚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将自己查到了哪一步……
“我想说什么?”斯年倒是不徐不慢地说,“倒不如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文骁帝夏擎。”
说完,斯年放下酒壶,紧紧盯着脸上的震惊根本无法掩去的若华。
两人半晌无言,只有外面街市的喧闹不断地传入耳畔。
“王爷您说的话……还真是天方奇谭。”若华不知斯年究竟如何能猜测出来,但没有实证,自己一口否认斯年也没办法。
“确实是荒诞之事,我查了你那么久都不曾这么想过,不过……”斯年从前襟拿出了一本册子,“我从没有烧毁干净的夏元朝的废稿中看到了这个。”
若华接过册子,心里一沉,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上一世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前两日,茂王将谢礼送到了府上,我便知道这那日的改制之法是你说与茂王的了。这样的谋略,向家大公子如何聪慧,都是不可能有的。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没有日日思虑又怎会一触则改呢。”
斯年又倒了一杯酒:“这手稿上字迹与你一样,且所提改制之法也和你那日说的相差无几。我本以为许是夏元的哪位谋臣,可私印上单一擎字。名中带擎还可摄于朝政的,夏元也只有最后那位文骁帝了。”
斯年已将话说至此,若华反而坦然了。于是也向后倚在了软垫上,拿着那本册子晃了晃,半闭着眼睛,有些自嘲着说:
“我还以为,这些东西在我死后,也都焚于巍瀛的那把大火之下了。没想到,这一世竟又见到了。”
听到若华承认,斯年反而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眼前这人,竟真的是夏元的最后一位皇帝,不知怎么的,听若华说着自己的前世那副落寞的样子,斯年觉得自己倒像是被重物压住了胸口一般。
“既然你知道了,那就说说你想将我怎么样吧,”若华将册子扔到桌上,抱臂而坐,“我可不觉得王爷只是想和我谈一谈夏元的风俗历史。”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斯年为二人又添满了酒。
若华接过酒也不再隐瞒,反正事已至此索性畅快而言一次吧,至于斯年要怎么处置自己——天亮后随天命吧,反正自己本就应死在百年前了。
若华将酒一饮而下:“我自然是想将这天下抢回来。”
“为何?”斯年皱眉,“你现在不也很好么。”
“若不是那该死的女人勾结宦官给我下了毒,这天下现在本应就还是夏元的。”若华一想到自己被毒死就心有不甘,又将酒一饮而尽。
“你为何如此笃定?这天下局势变化无常,就算没有巍瀛,夏元也不一定可以百年不衰。”
“那按你所说,即使夏元最后会亡,但只要我让它多兴旺几年,不被巍瀛所灭,那这天下也不一定是你们楚平的。况且,楚平本就是从夏元中支离出的一个国,这么说来,我还是你们老祖宗呢。”若华几口酒下肚,加之彻底想开了,于是说话就越发没顾忌起来。
斯年倒是也不生气,只是继续为若华满酒:“既然不满,又为何把你的改制之法献于茂王。”
若华喝下酒,定了定神,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斯年:“王爷说过,你希望这一片土地平安。可是你究竟是希望这天下平安,还是希望楚平安稳呢。”
斯年抿了一口酒,没说话。
若华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道:“于我来讲,守住天下,才能守住夏元。这是我的天下啊,我又怎么不想它变好。”
“既想它变好,你又何必挑起朝局事端。”知道了若华的想法后,很多斯年之前没想通的地方也有所解释了。若华并不是想帮太子或者茂王,他只是想让两方势均力敌,两派的人可以互相斗,好搅乱朝局。
“这既是我的天下,当然终归要属于我。我可不想为别人守着这天下。”若华单手支在桌上,另一手拿起斯年眼前的酒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斯年看着眼前白净的少年,脸颊因饮酒而有些泛红。明明说着事关天下的雄心壮志,也明知这身体里其实已经是及冠的帝王了,但是这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觉得带了点赌气和撒娇的感觉,真是让人生不起气。
“所以你就要破坏楚平的安稳盛世?”
“我哪有破坏,”若华有些不满地用酒杯敲了敲桌檐,“我所说之言,所提之法,哪一样是悖逆法理的么?只不过是楚平消受不了罢了,若是我做皇帝……”
斯年想了一下,若华说的确实不错。从征收商税的办法,到接见南炙,再到这次的六部改制,若华所提的方法都是真的为民所想,为国争利。只不过,他是将这种种方法的实施都换了种方式。朝局所乱,是因为党争,而不是因为这些方法本身。
斯年抬起头,想再说些什么的,却发现对面那人已经抱着酒壶喝起来了。这梅子酒和竹青入口虽不烈,但是都是醉人之酒,哪有这么个喝法。况且就算这人是个及冠帝王,可这身子还是个十六岁少年啊,以前又几乎不曾饮酒,这不一会定就要大醉了。
若华其实已经半醉,他想着,反正过了这一夜还不知是死是活,还不如趁当下放肆一把,也不枉也这重活一世。于是干脆放开了胆子说:
“你要不要跟我打赌,只要我活着,即使我不做丝毫悖逆百姓之事,这天下,最后也会是我的。”
“我会尽己所能,护住当下的楚平。”斯年认真地说道。
“那如果有一日,楚平的皇帝做了伤天害理昏庸之事呢。”
斯年的眼光冷了冷,捏紧了酒杯:“那我会亲手了结他。我想护住的始终是这一方土地平安。”
“哈哈哈,”若华醉着笑出声,“你倒是忧国忧民心系天下。”
“我身上流着楚平的血。”斯年平静地说。
“唔……”若华觉得眼前晃得越发厉害了,但眼前这人的表情似是很熟悉,于是伸着手就摸上了斯年的脸,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你若是皇帝,倒是比现在的好……”
若华的手生的白皙纤细,青葱如玉,此时喝过酒,掌心火热热地就这么贴在了斯年的脸上,还无意识地摩挲着。
从未被人如此放肆地对待的斯年此时也愣住了,但随即反握住了那手,用自己的手掌将其包裹住贴在自己的脸侧,眼神也柔了下来,说了一句许久未说过的话:
“延王楚斯年此生不登大位。”
若华头晕沉沉地,脑子已转不过来,只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人握住了,半站的姿势有些累,于是身子又往前靠了靠,顺着斯年的话问:
“为什么?”
斯年几乎感受到那温热的湿气混着酒味喷在自己的脸上,看到眼前的人已是大醉,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揽过若华,说:
“我们回府吧。”
若华晕晕的也不知斯年说了什么,就只是点头应着。
斯年半搂着若华从凉月楼出来,外面的喧闹声倒是已经没了。街上的人大多也都回了家,只有几对爱侣还相依着执灯相坐而语。
斯年感觉到怀中人站都站不稳,嘴里还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看这样子肯定也没办法让他自己骑马了。于是便将人拉上自己的马,护在怀里,一手拉马绳一手抱着若华,防止他掉下去。
往前走了几步,怀中的人忽然扭来扭去地乱动,斯年眼色一沉,低着嗓子按住若华的肩说了句:
“别乱动。”
“好看……”若华伸了伸手,指着不远处的纸灯,虽然明显已是醉了,但眸子里映着灯火亮晶晶地看着斯年。
“那我去给你摘一盏……”斯年拍了拍少年的头,语气里是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宠溺。
“好。”若华听到自己的心愿被满足了,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一排纸灯正好是挂起的,所以斯年没有下马,只是稍稍弯腰就摘了下一盏,然后塞到了若华的怀里。
若华似是有些好奇的抱着纸灯上下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不再乱动地将灯抱在怀里,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地靠在斯年的怀里。
斯年感觉胸口一沉,一股暖意就传了过来。已是亥时,市井早已安静了下来,沉睡在这夜色之中,只有还没熄灭的纸灯明晃晃地在街边连成灯河,照亮了回去的路。
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均匀的呼吸起伏,斯年放慢了速度,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和那盏紧紧抱在怀里的纸灯,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这算不算携灯同归呢,又是否能相伴一生。
回到府中,斯年抱着若华回到房间,将他放到了床上。若华的睡相向来不大好,这醉了酒就更甚。斯年把若华往床的里侧放了放,又扯了薄被搭在他身上。
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正好映在了少年脸上,那往日里生动的狡黠的惆怅的脸庞此刻安静下来,格外的乖巧。斯年伸手,将若华头上的发簪取下,细软的发丝在床上散开,配上那白皙的面孔,似是落入凡是的仙子。
斯年俯下身,轻轻吻了吻若华的嘴角,伸手抚着他的脸颊,轻声探叹口气自喃:
“你问我为何不会为帝,因为我很早就与那人说了,延王楚斯年,好龙阳,此生绝无子嗣,不继大统。”
而后带着些宽慰地说:“我以为此生不过如此,还好你来了……无论你曾是谁,你这一世都会是我的若华。”
斯年拨了拨若华脸前的碎发,而后起身,吹灭了纸灯中的蜡烛,轻声关了门便出去了。
这一夜,都城中灯火似梦。斯年的梦中却是穿着曙色外袍的少年抱着纸灯,歪头笑着,照亮里整个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