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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盟?”
“之前安娜应该已经给您看过了我的短笺。”
埃莉诺微微一笑。
安娜借解惑经文精妙处强留她的那一日,皇后打开的第二枚卷轴上涂写了铅字:
--安吉洛家族愿意成为您的朋友,艾萨克敬上。
那时埃莉诺疑心别栋有皇帝的耳目监视,便佯作毫无反应。
“安娜肚中的孩子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克里斯蒂娜大人至今依然倍受尊敬,如果您能全力支持安娜……”
埃莉诺点出安吉洛族长话中的漏洞:“但如果安娜生的是女孩?”
艾萨克·安吉洛微微一笑,他虽然不蓄胡须,却丝毫不显得阴柔,这一笑反而甚是狠戾:“有过伊莲娜的先例,如果没有其他继承人,科穆宁的下一位主君就必须是女皇。”
“作为回报?”
艾萨克显然很喜欢埃莉诺爽快的作风,开出的酬劳并不吝啬:“首先,我会想方设法去除您身上的驱逐令。之后只要您宣布不会继承皇位,您可以享受公主的一应待遇。”
他没有谈及安东尼斯。
两人对视一眼,对此了然于心。
“条件很丰厚,但恕我直言,您手中有重兵,您必须向我证明诚意。”
“安娜昨晚就前往艾奥圣殿参加辟邪祭典,直到皇帝撤销对您的驱逐令为止,您和安娜可以在圣殿中避难。当然,您可以带上足够的守卫。如果我有任何违约的行为,安娜任您处置。”艾萨克一勾唇,“和先皇不同,我可不敢在圣殿动手亵渎神明。”
即便没有艾萨克的邀约,圣殿也是个避难的好去处。
没有神官们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可缉拿向三女神寻求庇护的信徒。
见埃莉诺没立刻答应,艾萨克又补充:“您也不用担心我会在前往圣殿的路上向您动手,我会与您同行,”他向乔治看去,笑时露出两排白牙,“如果有什么异动,乔治爵士可以先杀了我。”
他考虑得如此周详,埃莉诺不由再次打量起这位族长大人。安吉洛能一跃从籍籍无名之辈跻身权力金字塔顶尖,除了雄厚的财力,看来还要归功于艾萨克。
“埃莉诺女士,您意下如何?”
离安娜分娩还早,艾萨克显然不打算今晚就与安东尼斯决裂,之后局势肯定还会反复变化。但埃莉诺并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她没多犹豫:“这是个合理的提案,我没理由拒绝。”
艾萨克便微笑着躬身:“那么事不宜迟。”
塞坎达斯留下的守卫群龙无首,见到主人的劲敌纷纷投来不善的目光。艾萨克恍若未觉,先下马向横陈在庭中央的塞坎达斯躬身行礼,神情肃穆。只看他的样子,旁人大约会误以为塞坎达斯生前是他莫逆的至交。原本蠢蠢欲动的士兵见状也不由动摇起来。
而后,艾萨克客客气气地向交代去向:“埃莉诺大人留在这里不安全,我送她去艾奥圣殿避难。诸位如果愿意,安吉洛家愿意收留塞坎达斯大人的旧部……”
首都贵人蓄养私兵成风,这些人又大多是外省异邦人或习惯刀口舔血的雇佣兵,对主人的忠诚大半源于对粮饷和战利品的迷恋。人群嗡嗡议论了片刻,终于有人带头向艾萨克投诚,刚才还为白发将军血战的士兵们转眼间被煽动,争先恐后地扯下身上昭示身份的家徽胸针,高呼安吉洛万岁。
埃莉诺看在眼里,不由觉得荒谬又悲凉。
“埃莉诺大人……”跟上来的是塞坎达斯的那位心腹侍官。他胸口的家徽在火把照射下熠熠生辉,晃得她不由眯起眼。他以一种难解的神情望着她,态度不知是悲哀还是嘲弄,“塞坎达斯大人跌下马时还有气,他在最后……”
埃莉诺在对方的注视下不自在地挺直了脊背:“他……说了什么?”
侍官哀伤地笑笑:“他叫了克里斯蒂娜大人的名字,还说请她原谅他。”
埃莉诺半晌无言。
“您……”侍官期冀地盯着她,似是希望她能代表母亲、出言原谅已故的主人。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原谅他,”埃莉诺与对方错身而过,没回头,“但我没有。”
艾萨克在宅门外等候,也不过问她刚才与侍官都说了些什么:“您会骑马吧?这种时候轿子又慢又危险。”
“会一些。”埃莉诺上马的动作十分利落。离开艾斯纳后,查理从克里斯蒂娜手中接管了对埃莉诺的教育。她便在那几年中学会了骑马。
艾萨克也翻身上吗,乔治无言策马跟到身侧。艾萨克似乎对乔治的戒备感到好笑,只抬了抬眉毛。
厮杀过后的夜愈发静寂。一路疾驰,埃莉诺一行人很快来到了艾奥圣殿所在的山丘下。平日里要登上圣殿只能徒步,但艾萨克显然早疏通了关系:“从山侧运货的小道可以直达圣殿后的圣域。”
有那么一瞬,埃莉诺疑心其中有诈。但他们的确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山顶。
着灰袍的神殿杂役无言打开栅门。
“父亲!”身披厚斗篷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她将兜帽向后褪,露出那双猫样的橄榄绿眼睛,“埃莉诺女士。”
与艾萨克不同,安娜的称谓有所保留,不知这是否意味着这对父女意见相左,抑或这只是帝国皇后特有的矜持。
“安娜大人。”埃莉诺下马向皇后行礼。
对方却一把拉起她:“这里风大,进来说话。”
艾萨克冲女儿颔首,便调转马头离开。
这是埃莉诺暌违十年后再次来到艾奥圣殿。圣域是前来清修的信徒和神职者居住的区域,她走在安静的石子路上,远远望了大穹顶一眼。涂金漆面在冷冷的的月光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彩,只是这么望着,埃莉诺心底便滋生出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
穹顶中孔漏下的光,圣坛上的旧皇,敞开的大门后露出的柴堆……
她一个激灵,忽然庆幸艾萨克选择从小道骑马上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主殿的阶梯前和穹顶下保持冷静。
“夫人。”乔治低声唤她。
埃莉诺立即回过神,向安娜微微一笑:“想到了一些事,请您海涵。”
皇后露出会意的怜悯神情:“时间太晚,请您直接来我眼下暂住的修士居所,就不必去主殿拜谒了。”
毕竟是专供皇庭中人使用的居所,安娜暂住的小庭院十分雅致,甚至还种了两株繁花压枝的杏树。
安娜当先入室,跨过门槛忽地回头笑了笑:“您如果不放心,可以带人进来,也好喝杯温酒驱寒。”
这话显然是冲着乔治去的。刚才短短一路他几乎与埃莉诺寸步不离。
埃莉诺与乔治对视一眼,骑士谦卑地躬身:“多谢您体谅。”
安娜便懒洋洋一声笑,入内转过两重丝质帷帐和屏风,才在上首的软榻上坐下。
埃莉诺举目四顾,除了此前见过的那个美少年琴师和两名侍女外,室中再无旁人。
安娜褪下披风,比原来更显丰腴的身姿确凿应证了她怀有身孕。她也比之前更为疏懒,也不管埃莉诺在场,枕着个靠枕斜躺下来,打了个哈欠:“都退下吧。”
埃莉诺向乔治点点头,他便与那乐师一起退到外间。
“他就是你的情人?”安娜兴味盎然。
埃莉诺微微笑着没答话。
“不瞒你说,这位来自内海另一头的异国骑士上次在云宫还惹得不少淑女芳心暗许,甚至打听到我这里来了,”安娜随手拿起把羽毛扇掩唇笑,“但他将我那些女伴的示好全不放在眼里。”
埃莉诺依旧态度暧昧:“是吗?”
“他没向你提过?”
“我不过问这些。”
“有趣,”安娜状似无意地追问,“你与他并无婚约?”
埃莉诺神情奥妙地看她:“没有。”
“之后有机会你可以去安吉洛宅邸看看,大哥虽然常年在外,我弟弟倒是个只会逗人开心的单身汉。”
这话中的暗示意味太浓,埃莉诺几乎失笑。没有什么比婚姻更好的盟约筹码。艾萨克早就在为下一步铺路。
“有机会我一定到府上造访。”
安娜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眯缝着眼沉默片刻,突兀地问:“安东尼斯一直是现在这样?”
埃莉诺很慎重:“我不清楚陛下在您面前是什么模样。”
皇后噗嗤笑了:“你说得好像他有不止一面似的,”顿了顿,她又笑,“不过也没错。这顶后冠带了那么多年,我还是看不透他。”
同样地,埃莉诺摸不准安娜对安东尼斯的态度。初次见面时,她似乎表露出了妻子对丈夫应有的独占欲,对埃莉诺不善。但安东尼斯又声称皇后恨不得生啖他血肉。
“旧皇不止一次说陛下心思深重。”埃莉诺小心翼翼地以旧皇为挡箭牌,对自己的观感绝口不提。
安娜笑笑地看她,意有所指地来了一句:“这点你和他很像。”
埃莉诺不置可否。
皇后叹气的样子很美:“在入云宫前,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几乎没受过委屈。”
“有艾萨克大人在,也没人敢令您不快。”
对埃莉诺的场面话,安娜照单全收:“嗯,皇帝例外。”
时而娇憨时而与其父一样狡黠,埃莉诺愈加谨慎,打探孩子来历的心思顿时消了。她转而问;“米哈尔大人是什么来历?我在首都时不曾见过他。”
一提到总管,安娜顿时来了劲头,微微坐直:“他啊,总神神秘秘的,皇帝只相信他。我见了他那张脸就恶心。父亲查过他的来头,似乎本来只是个小村神官的儿子,因贫穷入宫。旧皇最后几年,他被调到皇储宫中,却也默默无闻的,不知怎么在皇帝登基后突然爬到了今天这位置。”
“神官的子息?”
“你不知道?如今帝国不少神官早放弃了不婚的誓约,薇儿丹蒂的使者嘛,娶妻生子也名正言顺,和八国的老古板不同。说起来,那位塞维尔大人还留在首都?”
埃莉诺抿唇:“是。”
“我很想再见见他,上次传他讲解了一次经文,果然名不虚传。但最近他总称病。”
“塞维尔大人为德菲的事太过操劳,近来我见他面色的确不好。”埃莉诺讶异于自己的平静,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他似乎暂时不打算回阿雷西亚。”
“您与他相熟?”
埃莉诺垂睫:“在圣所时有幸见过塞维尔大人,此后又数次相遇。”
“之后说不定我要靠你引荐了。”安娜又打了一个哈欠,埋怨,“父亲怎么还没回来?”
“艾萨克大人真的能说服……”
“这点你尽管放心。”皇后打断她,抬起了下巴,“这点小事难不倒父亲。”
埃莉诺便只是微笑。
日出后不久来自云宫的使者便到了,皇帝的旨意很简洁:“念原埃莉诺·缇奥朵拉·夏特雷率八国使团有功,赦免其罪臣身份,撤销其在帝国境内现身的禁令,主父在上见证。”
语气不像安东尼斯,埃莉诺疑心这是艾萨克起草的。她行礼谢过陛下的仁慈恩典,转身与安娜对上眼神。皇后一脸自得,笑了笑便转身回屋。
太阳已腾地一跃挣脱地平线的束缚,乳白色的天际短暂地染上艳色,很快归为一片蓝澄澄。云开雾散,艾奥圣殿的穹顶像是垂落人间的第二个太阳,沐浴着日光令人不敢直视。而与圣殿遥遥相对的山丘顶,云宫也自雾气中现形。那一轮初生的日,仿佛自瑰丽楼阁脱胎,带着十足的眷恋为檐角屋瓦细心地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色。
琴弦似的日光从窗户和塔楼门洞中透出,像是一只只熔金色的眼睛。那是贪恋黄金王座,因而染上相同颜色的、亡者的眸。清晨的风带来了他们低柔而不甘的低语,这一刻,长久地侵扰埃莉诺意识深处的那些声音终于安静了。
埃莉诺与它们对视,微微地笑起来。
她望见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