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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氏是方岱川二房,方家下人们都称她二奶奶,如今年方双十,精明干练,平日里替方岱川打理一些产业,因此很有些体面,方岱川寻常应酬交际,偶尔也会带上她。
这位姨奶奶虽大字不识一个,可一张好钢口能说会道,连说文的相公也辩她不过。其父当年落草为寇,在民间很是搅出了些乱子,后来朝廷招安,阖家归顺,这身世便也洗白了。
方岱川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这瞿姨娘的珠胎。
夏颜奉席落座,对面瞿氏则一脸冷漠。见此情景,夏颜也不先开口,只是饶有兴致观赏着自己的指尖,等着对方先出声。
方岱川到底老练,知道这两个女人互不对盘,便先自家敬了一杯酒,倾杯致意,和颜悦色道:“今日请夏老板赏脸,一是惊闻昨日夏老板受惊,全因贱内不识大体,扰了您清静,令方某万分不安。二是不日你我两家将风雨同舟,更该守望相助才是。”
以方家的地位,这话就是极给夏颜体面了。方家月前和离罗国官僚接洽,取得了一笔替王室定制宫装的生意,通观凌州各家名手,谁也抵不过夏颜的手艺,自然这笔生意就落到了她的头上,因此两家走动也日渐频繁。
这笔生意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打通海运脉络,往后自家往离罗国销货,也更加便利些。夏颜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像昨日那般插曲,她完全没放在心上。
“虽不知二奶奶为何厌烦,可这一杯酒是我该敬二位的。昨日之事,权当误会,今后我们两家不计前嫌,通力合作,定能开辟一番新局面。”夏颜也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覆杯不滴。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言,夏老板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方岱川不欲多说,夏颜便也不再追问,瞿氏至始至终话不多言,与她以往行事大不相符,但也不再冰冷相待,席间传杯换盏,也算吃得尽兴。
瞿氏无足轻重,方岱川的态度才是夏颜所在意的,既然这位掌门人极力从中周旋,夏颜便也放心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间是个敞厅,另一头还有一桌席面,中间用一扇四页移门相隔。因先前对面无人,移门便敞开着,这时小二进来打了歉,说另一桌也定了出去,便要进来关门隔开两室。
当移门关上半扇时,夏颜瞥见另一间进来两人,打头的正是何漾。
夏颜夹菜的手愣在半空,方岱川注意到这细小动作,顺势望去,也见到了何漾的身影,立刻吩咐小二道:“且慢!”
何漾原本正凝神想事,听见这声唤,抬了头一眼就瞧见了对面的夏颜,两人四目相接,都有些诧异。
他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与方岱川拱手互拜,后者更是欣喜,微眯的眼角隐隐生成些细纹。
另一端,许久不见的田泼皮也探出了脑袋,见着了在座各位,嘿地一声叫出来,“何大人,我说甚么来着?这事儿无需我操心,这不两家就自己和解了么,”他从缝隙中挤了出来,走到瞿氏跟前,腆着脸笑道,“姑奶奶,几日不见,您更富态了啊。”
瞿氏确实有些发福,田泼皮敢这般说,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田泼皮在道上浸淫多年,瞿氏也有些暗背景,是以两人相熟也不意外。瞿氏见了他,才真正露出了笑颜,指着他的鼻尖道:“田老三,你胆子倒是肥了啊!”
既然相熟,两拨人便并作一桌,在田泼皮插科打诨下,气氛轻松了不少。
席毕饮茶,又聊了些闲散趣事。田泼皮因有了醉意,说话也越来越放肆了,刚说完荤段子,又赞起招娣的相貌来。这下让本就拘束的招娣顿时红了脸,小武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望向夏颜。
夏颜原本对这些场面并不在意,可他到底轻薄了自己人,当下心中便有些不快,脸上也带出了些意思。
瞿氏接到方岱川的眼神,装模作样念起家中幼子来,方岱川便借机散了宴席,先把田泼皮架走了。
临行前,他又走到何漾跟前,从袖袋中抽出一管纸卷,递到他手上道:“这是大人遗留在寒舍之物,原本打算交与夏小娘保管,如今思来想去,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方岱川看了他二人一眼,神色不明离开了。
小武子惹了一肚子气,重重捶了下桌面,他转头见天色渐晚,兀自去取了夏颜的风兜,立在门边硬邦邦道:“我送你回去罢。”
夏颜见招娣还有些不自在,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握住招娣的手道:“今日委屈了你,莫要放在心上,明日你歇息一天,去望望爹娘罢。”
招娣咬着唇点了点头,两人相扶立起时,何漾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道:“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他又走到小武子身边,抽走了他手中的兜帽,望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楚道:“不必劳烦你了,我亲自送她回去。”
小武子犹在气头上,一把抓住了何漾的衣襟,咬牙切齿道:“看看你都招惹了些甚么人,敢这样给她委屈受,我怎可能把她交给你!”
何漾冷冷望着他,单手捏住他的手腕,用力点住了某个穴位,疼得小武子迅速松开了手。
“我与她之间,你插不了足,莫要自寻烦恼!”何漾疾言厉色说完这句,便不再看小武子,走回夏颜身边,拉着她急速往门外走去。
夏颜怕他二人计较起来,当下也不反抗,同小武子打了个眼神安慰,便顺着何漾的力道走了。
何漾也未行远,拉着她下楼,闯入了另一间空无一人的包厅,转身把门栓落下,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夏颜能感觉到何漾正一步步朝她走来,她不禁往后退去,撞到了桌椅,发出刺耳的声音。
何漾脚步微顿,转过方向与夏颜擦身而过,窗户被打开,一室清辉洒落下来,视线也更清晰了些。他就着月光把方才的纸卷展开,一张仕女小像露了出来,夏颜眼尖,立马认出这张画上的人便是自己。
何漾把画仔细收叠好,指尖无意识敲起了窗框,声音轻轻浅浅,是这满室里唯一的动静。微弱的月光将他朦胧罩住,夏颜立在身后,只觉这一刻,他的背影有些孤寂。
“这张画早先夹在《山堂肆考》里,我阅完还给方岱川时,画也流落了出去,让瞿氏发现,便猜度你同方岱川有私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化作一丝叹息,“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夏颜此时倒不在意瞿氏如何,只想到他每日对着画像睹物思人,心中便隐隐作痛,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缓缓坐到椅子上,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何漾敲击的手指停下,双手紧紧握住窗框,弯下了脊背,闷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平静叙述道:“田泼皮打听到些事情,据说是从你铺子里传出些流言蜚语,暗示方岱川幼子非他亲生,瞿氏更是为了这件事恼的。”
“这话可是污蔑,我铺子里再没人传这些闲言琐事的。”夏颜有些恼怒道,脸上也因激动泛出了一丝红晕。
“那便是有人嫁祸,我会替你查明的。”何漾转过身子靠在墙上,望着夏颜低声说道。
“还查甚么,准是丽尚坊的手段。”夏颜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又想起何漾同晚晴的关系,歪过头低垂了眼睫。
何漾的嘴角几不可见勾起,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仿佛沉溺在一片漩涡之中。
夏颜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更加不愿直视,干脆背过身去,双目只盯着桌脚边一条斜斜的月光线。
而后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下来,月亮钻进了云层里,室内顿时一片暗黑,夏颜落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何漾的下巴贴在她的头顶,双手渐渐收拢,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如自言自语般呢喃道:“阿颜,你这性子啊……”
在何漾抱住她的那一刻,夏颜的心跳便如打鼓般躁动,她极力平复着呼吸,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异常。何漾的呼吸也渐渐加深,他的胸膛贴在夏颜的背上,已分不清谁的心跳更快些。
“我……”何漾只说了一声,便觉口干舌燥,手心也渐渐有了汗意。
“客官,梅花厅无人,您先入内小憩片刻。”门外传来了店小二洪亮的嗓音,夏颜能明显感觉到背后的身子一僵,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木门被推了一下,因落了栓没打开,小二在外头“咦”了一声。又试了几回,依旧无法推开,小二只得陪笑道:“对不住了客官,您再移步楼上罢,这门怕是卡住了,明月厅外头有棵海棠,眼下正是赏花好时节,您这般雅人莫不能辜负良辰美景不是?”
小二嘴里说着奉承话,带着人渐行渐远了,夏颜僵着身子,听闻外头没有响动了,才用力推了何漾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