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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休来意,听着传言是为了寻他失散的一个儿子,他此番提兵前来,也不过是听说了嘉和姑姑碰巧在行宫捡到了那个孩子。这么一来,其中必有误会,一则,如是为了寻亲,我周国上下自然乐见覃国君父子团圆,怎会有兵戈相向的理由呢?二则,儿臣方才听闻,老祖宗车架已从行宫回了皇城,而嘉和姑姑归宁期满,此时也已经回了齐国,这伯休即便是不依不饶,人如是不在我们手里,他又向我们讨什么呢?”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轻巧,伯休怎会听我们辩解?换做平民百姓,人谁也不会相信空口白牙便灰溜溜打道回府罢?”洹亲王终于开了口。

    “洹王爷,老祖宗已经回来了,圣人且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是伯休不肯信老祖宗的话,那伯休岂不是冒犯我皇家威严,置我周国上下颜面于不顾?如此一来,伯休之心,世人自有公论。再者,方才鲁、顺二位王爷所言甚为有理,如若伯休此行果为寻子,我等乐意成全这桩美事,如若为的是滋事生乱,诸位将军铁血忠心陛下方才也见到了。故而儿臣以为,无须忧虑。”

    “太子殿下,”又一位玄色袍子的大臣站了出来,“若论起诸位将军的铁血忠心,臣有一事,不知当讲否。”

    “大人请言。”公以眼光扫了扫郅澌,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上至军侯,下至校尉,凡统兵驭卒者,皆该由兵部备案。如是太子说,内卫性质特殊,不可与军方混淆一谈,那么想请问殿上三位军侯,三司统领内卫,纠察处可曾知晓同在殿上的这位从二品郅澌将军?”

    周公以微笑着,眼底却是寒如深潭,道:“本宫一时有些糊涂,大人这话,究竟问得是本宫,还是三位侯爷?”那三位军侯看着周公以这幅不瘟不火的样子皆是浑身一颤,噤若寒蝉。周公以在喉咙里轻轻冷笑,复又道:“内卫归三司议事是满朝皆知的规矩,这自然假不了,可也许王大人的品级尚不知道内卫的规矩,安监院才是统筹安排内卫日常行动的衙门,因此即便是要备案,也理应由安监院备案,非得陛下手谕不可调阅。王大人,不知本宫的答案可是切题?”周公以句句咬住郅澌身份的备案,却是在这个职位的授予上只字不提,明白人自然知道,他这是在避嫌,也是在暗示,这事他既然能公正地摆在朝堂众臣面前议论,自然是不怕他们翻账的。只是内卫的帐,他们自己的斤两究竟够不够查!还有那个安监院,兵部的这位王大人和洹亲王此刻听见这三个字就不由得攥紧拳头恨的牙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监院,除了在全天下最大的杂货铺子——皇宫内廷司设了个只有三两洒扫仆役的办事处以外,一个顶事露面的都没有。他们甚至都不敢想,就在这方金銮殿上,是不是就有那个握着那名亡实存的内卫的安监院主办。

    周公以这一番太极打得丝毫不着痕迹,噎得众臣却是哑口无言,本来周公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皇帝陛下却幽幽开了口,“郅澌。”

    公以脸色一紧,这可好,连着那几位大亲王和诸多皇子脸色都一变再变,唯独郅澌,坦然而淡定地迈着从容和缓的步子,仿若天人一般翩翩上前,躬身叩拜。

    “寡人这内卫着实有些松散地不像话了,安监院成日里被琐事牵绊,总是没个方向。现下你即是内卫将军,畅行宫禁,自当有约束管教的职分。”

    “臣深感皇恩,不敢不鞠躬尽瘁。”

    “很好。你便四处查看罢,尽快归拢起来。”

    “谨遵圣谕。”

    即便满朝满野都敢想不敢察,即便所有朝臣都是痴傻,周公以也是不可能忽略这个惊人的事实的——今日的陛下,说了这三年里都未曾说过的话!自从中了无忧散,皇帝陛下便不再理政,从不曾在朝堂上表示过什么,更不曾长篇大段地说过这许多的话!一刹那,周公以以为他的父皇毒解了,但余光瞥着那边一副和煦的笑容心中又不禁困惑,再看着堂下郅澌应对从容,不慌不忙,他眉头微蹙,只是深深望着郅澌。

    洹亲王本想借着方才兵部王大人的话,先把郅澌从这个从二品内卫将军的位置上拉下来,再把周公以这些日子和这个小女子厮混一处的孟浪举止拿出来说道说道,怎么也得给周公子戴个行为不端、举止不检的帽子才是。这般挑火,再加上满朝皆知那贺国公府的贺璋带着夫人为了周公以娶太子妃的事在宫中巴巴等了一夜,这一来怎么着那些贺府亲眷子侄们也得生吞活剥了这对狗男女才是。而现下!即便是把昨日贺璋等了一夜的事情拿出来说,周公以也大可用按着陛下意思陪郅澌视察各处搪塞过去。这么一来他甚至不失可能为着因公废私而赚一笔清誉!眼瞅着皇帝陛下对那小丫头这般拳拳信任与厚望倚重,他只得气得肝儿颤,哀叹着今日诸事不顺。

    却还是有个耐不住性子的,先开了口:“陛下,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至今尚未婚娶......”

    皇帝陛下一手揉着眉心,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住了那位大人继续往下说,“朕自大火那日至今,身体一直有些隐隐的不适,卿家何言皆拟折上奏,改日再议罢。”这便退了朝。

    公以黝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郅澌,躬身跪安,低声对皇帝陛下轻言了几句,皇帝点点头,周公以便踏下了台阶。

    彦亲王瞧着公以直直瞪着郅澌,脸色少见的难看,赶紧拉住了想要上去多言几句的鲁亲王,跟着有眼色的顺亲王,哥仨快步退了出去。百官一一对公以告了退,整个金銮殿就剩了郅澌和周公以的那些个弟弟们。

    “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谈。”公旸低声道。

    周公以死死盯着郅澌的眼睛,不置可否。

    另一个红袍子的叹了口气,“也罢,大哥,我们去思华堂等你们。乾坤殿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合规矩,快些出去。”说着便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兄弟们,一众人先后出去了。

    “周公以,看今日情形,我得出去置处宅子。”郅澌哑着嗓子道。

    周公以一言不发,眸子黑得发亮,一把攥紧郅澌的手腕便大步往外走,二人缀着玉的宫绦纠缠在一处。郅澌被周公以拖着,一直拖到了乾坤殿东北的少有人至的甬道,四下开阔,即便有人蓄意跟着,若是想听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怕是不得不站到明处。周公以猛地顿住脚,郅澌却重重撞在了周公以的背上,公以正气结,尚未觉出以郅澌的本事,怎么会这般古怪。“郅澌你给我站好了!”周公以厉声喝着,猛地一转身,郅澌轻飘飘如一张纸一般顺着周公以的身体摇曳落下,双膝一软,瘫跪在了周公以的脚下。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去,她竭力抓住周公以杏黄的袍角,那轻飘力量落在那皇家御用的锦缎竟是一丝褶皱也没有。

    周公以的怒气四散而消,连忙扶住这个忽然之间柔若无骨的丫头,触及她的额头掌心,皆是一片冰凉冷汗,“澌儿?”周公以压住郅澌的腕脉,只见内力虚浮,像是刚刚拼尽力气打了一场恶仗一般,周公以心下莫名地明朗了几分。确认了怀中的姑娘只是虚弱并无其他大碍,周公以擦去她额头上的虚汗,柔声道:“父皇的事,是你么?”

    郅澌笑一笑,“我下了安神的药,无忧散那东西辅以这药会让人神思兴奋而恍惚......”。

    “那些话根本不是父皇说的,是你,用内力压着气息,腹语,对不对?”

    郅澌又笑一笑,“我怕他们为难你,而且,还是因为我......公以哥哥,那个药没事的,就是安神而已,不会伤到皇帝陛下的......别生我气......”

    公以心一软,眼眶里都是雾气,“傻丫头,他们为难不了我的。你何苦这般大耗内力还伤了脉息......”

    “这伤没事,养两日就好了。”郅澌笑着,本就玉白的皮肤,此刻苍白地好似一块透光的羊脂玉。

    “你找人送我回去,你们还要去见你太奶奶呢。”郅澌挣扎着从周公以怀里爬起来,公以却一低头吻在了姑娘汗湿的鬓角,“假托圣诏这种事,不可以再有下一次。好澌儿,我能保护自己,你别这么担心,如是你伤着了自己,可想过我要怎么活?”

    郅澌闻言,本就无力的身子仿佛被人抽去了骨骼,睁着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任由周公以把她抱起来,沿着甬道,一步一步走过长街,无数的宫娥太监瞧着,只得低头避让,二人腰间的玉佩和着周公以的步子,玲玲作响,丝线缠绕,难分难解,便这么一路回了思华堂。正堂上七位皇子心里挂着周公以和郅澌,因而红彤彤一片的朝服都尚且来不及换下,甚是惹眼。待到周公以抱着郅澌踏进白玉道时,堂间的七位却是早已收到了消息,可却还有一位,垂着手,巴巴候了周公以好些时候。

    七个皇子将那个太监让出来,周公以一打眼便看见了他,只是斜眼觑着,不问话。

    那太监是老祖宗身边的老人了,苍老褶皱的脸像是涂了粉一般白,薄春红得刺眼,“老奴参加太子殿下。”寿太监打了个千儿,噙着笑。

    “寿公公。”周公以把郅澌放在堂上太师椅里,可姑娘此时却是昏昏欲睡,坐都坐不住。公以一把扶住,蹙着眉,低身蹲下来,柔声道:“小丫头,这会儿还不能睡,我叫了大夫,让他给你瞧完病,吃了药再睡,再撑一撑。”

    “这位想来便是风雨满皇城的郅澌大人了。”寿公公躬身谦卑道。

    “公公,郅澌是朝廷官员,后宫不得干朝政,这是祖宗定的规矩。”公以不回头,点到即止,复又言道:“本宫处理完这里的事,即刻向老祖宗请罪去。公祥,送寿公公。”堂下先前在乾坤殿劝退众兄弟的那个红袍子站了出来。

    “怎敢劳动二皇子,老奴告退。”寿公公躬身告退。

    “哥,你既然这般不情愿,何苦还要答应那贺璋?”

    周公以冷声道:“你问问老二,他何曾愿意娶那个贺家丫头?老三那个侧室呢?又可是情出自愿?”

    “你与我们不同。”公祥道。

    “是,所以,我今天总会都是要打老祖宗和国公府一个耳光的,多一桩不敬,又有甚么干系……”

    郅澌脑子昏昏沉沉,眼皮子重的不行,听着满堂鸦雀无声,还是开了口,“这就是孩子气了……凭你今日的权势,可能一举将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丝毫不给洹亲王依傍与喘息的机会?而现如今,洹王爷稳坐在大亲王的位置上一日,你便不得不屈膝于贺府一日。”说了许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如蚊呐。

    “澌儿!你就全然记不住我的话么!我无需你这般劳心伤神替我思量,你只先养好身子……”

    “小事情,那年闯祸吃错了师父的药,那罪才折磨人呢……”郅澌笑。

    “大哥,二哥与嫂嫂说的都有道理……”一个眉目狭长的红袍子开口,阴戚戚地笑着,“嫂嫂剔透,瞧穿了厉害。贺家,七叔,这是现下不得不拔的两根刺,把七叔拉下继位亲王的位置,贺家势力虽然折损,却并不伤根本。反过来却不一样,铲平了贺家,别说七叔……”那红袍子望着公以的背影,“我们兄弟在哥哥身后,谁还能掀起浪来?”

    另一个红袍子叹了口气,“贺家?五哥,咱们没动过这心思么?换来的是什么?三哥半年前被老祖宗懿旨勒令休妻,不过半年!不过半年,蔺府那是灭门之灾啊!”

    公旸仍是笑着,望着外头正午的毒日头,“十弟不提,我以为兄弟们都忘了呢……当初就是我妇人之仁,傻得以为放了她回府才是保全她性命……老祖宗拿蔺府满门性命警告我们兄弟,我怎敢轻易忘了贺府与我的夺妻之恨、血海之仇!”

    “大哥是太子,不能由着咱们如此任性,除了私仇,还有大义。”另一个红袍子道,“四哥,你的意思呢?”

    角落里一个红袍子本斜依着柱子,似是闻言才站直了身子:“老四手里这把剑,全听大哥的。”想来,八皇子是忌惮这个四剑痴盲目从了公以的愿,提着剑惹出麻烦来。

    郅澌听得心烦意乱,困又不能睡,愤懑地想着那大夫怎得还不来,闷声冷哼,堂上皇子都重新注意太师椅上的姑娘。他们都早知道那双玲珑玉璧的事,又知道自家哥哥多年一直书信往来,所以心下默认了这位养在北海漫水亭的嫂嫂。早耳闻这小姑娘奇门遁甲,功夫好得不得了,上朝前也见她面色红润,气比谪仙,怎得这会儿成了这幅模样?

    还是深谙武道,剑术精纯的四皇子公琅幽幽开了口,“嫂嫂内力深厚,公琅敬佩。若是常人,谁会损耗内力做这般容易一命去八九的不划算的事。”

    郅澌双眼迷离地望过去,有些无力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伤不到的,公以太紧张了。”

    堂下皇子们闻言都望着蹲在郅澌面前一直未起身的公以,笑了起来。公以拍了拍郅澌的脑袋,“你啊……”随后起身,道:“老三,咱们兄弟,人同此心。”公旸笑一笑,温润如玉。

    “老五的话说的明白,八弟的大义也在理。只是贺家体系庞大,牵连多广,依然是不能擅动。蔺府是警钟,但是不除贺家誓不罢休的警钟。否则,咱们有何颜面做皇族子孙?旁的咱们日后慢慢计较,只是今天贺璋这个耳光,我要抡圆了胳膊使劲打!皇后都已经仙逝,不把这个亲国舅打去见阎王,不合适……”

    “哥,十一的事……”公祥面色艰难地开了口。

    “十一仗着皇后嫡出,向来是个没规矩的,当哥哥的,咱们都忍忍也没什么,毕竟是自家兄弟……血脉不正不是他的错,可偏倚外戚,有意弑君杀兄……大哥放他走,有些过于慈悲了。”五皇子公晔依旧是那般阴戚戚道。

    “换成你们谁,能对他下的去手?”公以无奈地抚着额发笑道,“老五,你自己还说,都是自家兄弟……十一八岁那年,隆冬,年节里他嚷着要演冰嬉,冰面碎了个冰窟窿,十一掉了下去,咱们兄弟,哪一个没登时下水?”公以的叹息和堂下的叹息混在一处,听得人心口发软,“多年兄弟,他虽与我们不同心,可咱们却始终待他作自己的亲弟弟。现今救他这一命,权当是给对多年兄弟情谊一个了结,往后的路,也只能全看他自己了。”

    “哥,”一直坐在尽头椅子上的红袍子六皇子公衡抬头看了看公以,又瞧了瞧郅澌,“儿女情长的人,容易英雄气短。”

    “老六,手足与佳人,我周公以豁出命去都不会放弃,如是这样,气短便气短罢。”

    郅澌笑笑,“不做英雄不就是了?”满堂男儿都抿了抿唇角,郅澌醒了醒神儿,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六皇子,“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还是对你兄弟们有什么意见?趁大家都在,当面说清楚。”

    满堂怔仲,随后哄然大笑,十皇子公旦拍了拍六皇子公河的肩,“六哥啊,得罪了哥哥和得罪了嫂嫂究竟哪个吃痛,我们兄弟今天可要见识见识了。”

    “嫂嫂莫怪,全京城都知道,公旸的多情,公晔的薄情,公衡的长情,还有么……”二皇子公祥笑着卖关子。

    “还有什么?”郅澌跟着问。

    “是周公以的深情。”公旦朗声笑道。

    “那贺璋的女儿何德何能担得起这份深情,说出去,都是满京城的笑柄罢。”公旸笑如暖阳。

    “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话,你曾对什么人深情过么?”郅澌抬着头问,堂间的阳光格外好,郅澌这会精神回来了些,暖热的阳光打亮了她脸颊上清浅的白色绒毛,叫人除了天真烂漫想不出更多的形容。

    “是啊,对一个傻丫头最为深情,不惜给人端茶递水烤玉米,就为了一个话本子。”周公以笑着刮了刮小丫头的鼻头。

    “三年前那一场翻天覆雨,可怕得很,你家公以在性命和清白之间,可是宁可被打碎牙齿活血吞,都没答应老祖宗的指婚。”公旸道。

    “三年前……”郅澌怔愣,就在这会儿,大夫到了。粗布的灰色长衫,细瘦下巴上一部山羊胡,拿出小枕丝帕干瘦枯槁的手指搭上郅澌的手腕,堂间静谧。

    看着方才缓过来的郅澌此时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公以的心又悬了起来,“澌儿,又不舒服了吗?”

    郅澌紧咬着牙齿,山羊胡子尖细的声音探询道:“疼?”

    郅澌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