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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短,夜色来的很快。北风呜鸣,鸦鸟早早归巢,沉沉天色里,只见树梢上一点微光。
今年的第一场雪自午前开始落下,至此未停,还越来越大,雪花犹如鹅毛,乘着北风,翩翩起舞,任性的积了一墙一树,带着清凉冰冷的气息,落了归人满身。
天际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之时,城门守官应着时辰,吆喝着说着笑,呵着气搓着手,关城门下钥。就在城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一人一骑突然冲了过来,飞速从越来越窄的门缝穿过。刚刚穿过,门就“砰”的一声,在守官推力惯性下关了个严严实实,着实惊险,叫人吓一身汗出来!
守官们面面相觑,回头时一人单骑已走远,玄衣黑马,瞬间消失在视野。
“娘的,谁啊,一身黑乎乎的都看不清!”
“马也是好马啊,跑那么快,声音还那么轻,咱们都没听到!”
“他这是没停,还加速了啊,怎么就算准了能刚刚好进来?咱们这城门可重,差一点没准就要被卡死啊!”
“看身形还是个少年……”
“嘿嘿……莫瞧不起少年,这年头最厉害的就是少年啊!哥儿几个听说没?今日皇庄那边发生了件大事,咱们的太子爷啊……”
“啥?咱们大安还有太子爷?”
“啧,你这嫩皮后生见识就浅了吧,咱们不仅有太子爷,还是正统嫡出,先帝爷指的呢!来来,去打壶好酒孝敬孝敬哥哥,哥哥就同你说一说咱们这位太子爷的事!”
……
越是心急,越是事多,杨暄下西山前,昌郡王发脾气大闹,又是找茬又是赶客,担心有意外,杨暄就在西山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事实证明停留还是对的,大雪天,山路难行,他的暗卫救了好几个突发意外的世家,官员。
可这一耽搁,他回城的脚步就被拉住了,直到此时,才将将入城。
头肩披雪,面前白茫茫一片,连路边酒家挑起的红灯笼都白了一半,光线柔柔润润的,照着朦胧不太真切的前路。有饭菜香气顺着人家街道传来。
长安城,一如既往和平安康,充满亲切的烟火气。
可杨暄眼下什么都不顾不上,双腿轻夹,催马前行,直直往谢家的方向奔去。
崔俣崔俣崔俣——他想见崔俣!
……
谢家此时……正在开会。
家主谢延老爷子,谢闻谢丛两兄弟,还有两兄弟的爹谢和,母亲郑氏,重量级族人……总之,现在在长安的,眼光实力皆不俗,能参与族中决议的人物,全部都在。
谢丛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祖……祖父,沙三,呃不,太子他……崔六知不知道?”
谢闻看了眼弟弟:“眼下崔俣知不知道都不紧要,关键是咱们要以怎样态度应对。崔俣现在在咱们家养病,太子定然不多时就会到来。”
二人的爹谢和一脸凝重:“闻儿所言不错,太子如今形势堪忧,洛阳那边若计较起来……怕是一番凄风苦雨,咱们需得谨慎。”
“最好避一避。”
“要不要另置他处,请崔俣移往养身子?”
“若能撇开关系……”
两位族人的话还未说完,谢闻就叹了口气,起身行礼:“两位族叔,非是侄儿不敬,侄儿需得提醒大家,咱们与太子……前事可是瞒不住的。”
谢和与郑氏对视了一眼:“今年秋宴。”
“是。今年秋宴,太子帮咱们谢家操持,席间也是见了客的。”
谢闻此话一落,室内瞬间安静,众人皆皱眉敛眸,神色颇为凝重。
良久,族人看向一直未语的谢延:“此事,还需族长给个话。”
谢延捋着胡子,眼皮耷拉着,半晌,叹了口气:“可惜啊。”
族人面面相觑,可惜啥?这话说的有点没头没尾啊。
谢延看着西山方向:“可惜老夫不想见那四皇子,便推了梅宴没去,若能在场,就知如何了……”说着,他矍铄目光落在谢闻身上,“今日太子表现果真不凡?”
“当时场景,孙儿已俱实转述,太子确是惊才绝艳,令人记忆深刻,孙儿相信,今日在场诸人,永不会忘记那一刻。”
谢闻见族人们态度仍然犹豫,想起一事,沉声道:“太子还拜了王老山长为师……就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知不知道。”说完忽的笑了,语音清越,“就算不知道,现在应该也知道了。老爷子那么喜欢太子,不知态度会如何啊。”
“自然不能让那老小子专美于前!”谢延瞪了孙子一眼,“你这小兔崽子别也在这耍心眼,当我瞧不出来呢,你就向着太子呢!”
谢闻摸了摸鼻子:“那也是情势所使么……”
谢延哼了一声,拍了拍桌子:“旁的且先不说,我谢家自十代往上,就没出过忘恩负义之辈!太子救过丛儿,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谢家恩人,实力不足不能照顾便罢,万没有落井下石往外推的道理!”
几位族人眸色微变,长长叹息。
“咱们谢家是何地位?经过多少大事?改朝换代征战从龙,你们数数,可还少?可咱们谢家倒了么?没有!世家,有世家的风骨气度,也要有相符的眼光胆色,担惊受怕,时时想着归避,能避到何处?你们要归往山林,不在这繁华之都过了么!”
中气十足训过族人,谢延鼻子哼了哼:“早早晚晚,谢家都要入这朝局,依老夫看,如今正是机会!”
族人不解,看向谢延。
谢延却不说话了,闭着眼睛捋着胡子,冲谢闻哼了声。
谢闻只得躬身回话:“圣上几子,数得着有望承统的,目前只越王,平郡王,昌郡王,太子四人。越王昌郡王同母,他们二人,不管是谁,若登了位置,会对我谢家有好处么?”
田贵妃亲近自己族人,越王昌郡王也喜和田家来往,早年经营,已有数个势力倒向,越王即将大婚,王妃也是世家,他们并不缺人支持缺人调用,谢家现在倒过去,不会得到什么利益,日后亦不会有多少功绩。
平郡王……表现略圆滑,许是田贵妃越昌两位皇子看的紧,他对所有势力态度都显暧昧,并无任何确切表示,实力也不足,若这么靠上去,只怕会成靶子,平郡王也护不住,早晚得完……
再加上谢家展望的方向,并不容易实现……
这么一看,好像太子最适合。
雪中送炭,最是难得情谊。太子如今虽势弱,蔫知潜龙不能飞天?
再者说,他们和太子绑在一起,是有理由的么,救命之恩,怎能不报?以后若有意外,也不是没办法回转操作……
响鼓不用重锤敲,根本无需细细解说,众人抛开突如其来的恐惧,认真思量……自己就能发现,谢老爷子眼光不错,谢闻这孩子也足够聪明出色,若无意外,谢家前程……无需担忧。
“报——”房门外大管家急急高声提醒:“老太爷,那位来了!”
众人目光一停,齐齐看向谢延。
太子与崔俣交好,崔俣在这里,太子一定会过来,遂哪怕开会,谢延也叮嘱了下边,看到‘沙三’一定要第一时间来报。房间内大家都明白,可谁也没料到,太子竟来的这么快!
“祖父——”谢闻声音微急。
谢延顿了顿,抬脚就往外走:“谢和谢闻谢丛,随老夫去见客!”
事情虽未议出个结果,但众人心思已齐,眼见谢延行动,几个族人立刻跟着往外走:“我等去外面看着,争取无甚影响!”
郑氏也往外走,丽色不减,神情越发肃穆坚定:“我去看着内宅,保证不出岔子!”
众人分几路退走,井然有序。
谢闻给谢延老爷子披上厚毛披风,有些担心:“不知道太子他……”
“放心吧小子,不知者不怪,太子不会怪我们之前无礼。”漫漫大雪中,谢延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高远夜空,“倒是别的人家,恐怕不会像咱们家这样太平。”
今日之事太突然,如何对待太子,几乎是全长安城有头有脸人家面临的首要难题。不是谁家想法都与谢家一样,内斗不止的家族更是容易出事。
谢家此时偏向太子,是机会,但接下来的挑战与疑难,肯定更多。
可既然做出了选择……“好好努力吧,孙子啊!”
谢延老爷子很开朗,谢闻却在提醒下,开始了兴奋之后的思考……
杨暄进谢府,当然第一时间就冲向二人同住小院。结果刚看到蓝桥,还没来得及进房间,就被谢延老爷子带着儿孙当庭拦住。
“谢延携族人,请太子金安!愿太子平顺安康,福泽绵延!”
杨暄头回被这么拜见,还是熟悉的人,感觉……略尴尬。他现在很急啊,能不能先见崔俣再说!
“老爷子请起。”杨暄虚扶起谢延,见谢延面色激动,双目内似有水光,再见谢闻谢丛一脸激动,想多看他几眼又碍于规矩不能妄动……更加尴尬。
聪慧如他,根本不用多想,已明白谢家表现出来的意思,站的立场。按理,他应该‘君臣相得’一番,感动于谢家所为,说点场面话拉拉关系表示亲近,最好还情绪高涨,一块去喝个酒吃个饭……可惜,他现在只想见崔俣。
遂憋了一会儿,他并没有倾情演出,而是直接说了一句:“孤想先见见崔俣。”
谢老爷子是带着表演加成的,见太子不照常理出牌,略意外了一下。不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立刻微笑接话:“太子请——”
杨暄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样行为一点也不像个太子:“孤有些事急需处理,此行上门唐突,老爷子勿怪。”
“太子把咱们看做自己人,才舍了那些门面工夫,老夫甚为心喜,在这谢府,您可随意行事,切莫挂怀多思。”
谢延老头话说的漂亮,杨暄也放松自在了很多:“老爷子说的是。”他对谢家,其实还真同别人不一样,下意识有亲近感的。
唯有站在门口的蓝桥,此时双眼瞪大,呆滞无神,像被雷劈了一样。
他听到了什么!
谢家喊沙三太子,沙三是太子!
杨暄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的崔俣,心下惊痛:“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病了!”
谢延解释道:“已请大夫过府看过——仍是上回仲夏请过的那位老大夫,对崔俣体质很熟,说是劳累过度,神思有伤,只消汤药养着就好。昏睡是人体自我保护修养手段,睡够了,神思回归,自会醒来,无甚大碍。”
杨暄这才眸梢微展,暗叹口气:“有劳老爷子了。”
“不妨事不妨事,崔俣这孩子,老夫也很是喜欢,照顾他是应该的。”谢延观察着杨暄神情,心说对崔俣的照顾程度,只怕还得更高些。
他的确看好崔俣,有意交好提携,因崔俣大才,与众不同,现下再看,以前的重视,还是少了。
“嗯。”杨暄坐到床边,控制不住想握崔俣的手。可他知道时机不对,眼下他已不是可以全然不顾一切的沙三,而是太子杨暄。
他重重看了崔俣几眼,带谢延众人走到偏间:“今日生事,惊着大家了。”
谢延也不赘言,直接切入主题:“这倒无妨,只是眼下有几桩事,需得特别注意……”
杨暄很喜欢这种方式,微微颌首,静静听着。
其一,太子在众人面前现身,虽都是世家官员,消息已不可阻,这事要怎么传,传成什么样,达到什么效果,杨暄需得有个章程。
其二,今日世家官员中,有部分曾见过杨暄,谢家可先为太子周旋,拖延些时间,保证所有人不乱说话,但这个时间多长,谢家并不能保证,杨暄需得有适宜对策,万一有人起了不良心思……该如何从容应对。
其三,就算长安情势控制的住,没有人起心思告发,太子公开露面,就是对田贵妃越王等人的威胁,接下来来自洛阳的小动作必不可免,杨暄需得提防。
其四,听闻今日太子与诸官探讨朝事,心下必有思量打算,这些官员里,哪些看得上,打算拉拢,谢家也可帮忙。
……
如此种种,事情繁多。
杨暄之前都是一个人做事,手下多是武者,打地盘靠实力,近半年来认识崔俣,崔俣会教他,帮他想主意,但崔俣是自己人,不算,这基本上是第一次收到世家关怀襄辅,感觉颇为新奇。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发挥。
他本就胸有城府,常年在边关征战,胆气十足,又因崔俣教导,接人待物方式有所转变,言行举止透着从容大气睿智无双。再者来前,这些问题他皆已想到,粗粗有了应对之法,现下徐徐道来,言之有物,举重若轻,给人感觉相当舒服。
既然谢家站出来,向他表示臣服,他便断了自己做的想法,只指出方向,想看看谢家本事。
谢延如何不知道?他方才只提出问题,未给予自己建议,就是想看看太子有没有想法,之前他重点关注崔俣,对太子疏忽了几分,一时间拿不准其才。现下听完,他矍铄老眼迸发出灼灼亮光,这位太子,才识不下于崔俣啊!
如此,他便也较着劲,胸中顿生豪情,想好好大展一番拳脚,让太子看看他世家威风!
……
终于,宾主尽欢,谢延带着儿孙离开,准备大展拳脚去了,杨暄终得清静,坐到床边,守着崔俣。
他终于可以无所禁忌的握住崔俣的手。
这只手骨节修长,皮肤滑润,软软的,触感和以前一样。只是太凉了些,也不似以往像凝了玉脂,莹莹有光,应该是病了的缘故。
杨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的人……他的兔子……为何每次都保护不好,总是生病?
崔俣知道他是太子,会不会怪他?
窗外有雪声簌簌,风声呜鸣,室内燃了炭盆,暖意融融,杨暄的心,却似丢入外间裹满北风,怎么也暖不了。
“少爷……该吃药了。”蓝桥端着药碗,颤微微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杨暄,他从未面对太子这样贵人的经历。
杨暄接过碗:“孤来。”
“可是——”蓝桥有点怕这样的太子。
杨暄横了他一眼:“孤比你熟。”
蓝桥猛然想起,几个月前,主子生病进谢府,就是太子独自贴身照顾的……他并不怀疑杨暄的真心的技术,只是——“您是太子,怎能,怎能做这伺候人的活?以前不知便罢,如今,如今……少爷醒来会骂我的!”蓝桥垂着头,手指捏着,十分不安。
杨暄叹了口气:“蓝桥。”
“在!”蓝桥条件反射的应声。
“我还是我,太子还是沙三,在崔俣这里,都不会变,你可一如以往,不必如此害怕。”
蓝桥小心翼翼的看着杨暄,弱弱的问:“当真?”
杨暄视线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我从不戏言。”
蓝桥是个万事不过心的,既然太子答应了,他就放了心,立刻把药碗抢了过来:“那这样就不用您伺候了,少爷是蓝桥的少爷!”
杨暄顿时黑了脸,声音压沉:“嗯?”
蓝桥敌不住这样的威压,乖乖把药碗递回去,小声嘟哝:“明明说好一切照旧,结果还不是吓唬人!”
这笨蛋小厮,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杨暄自己都拿不准了,反正是没生气。
不过,如此一来,他心情略好了些,物似主人形,崔俣……应该也不会生他的气吧。
杨暄熟练的抱起崔俣,让他倚在肩头,伸手拿汤勺舀药液,正准备喂的时候,崔俣嘴唇微张,轻轻吐出两个字:“杨暄……”
那声音轻轻的,弱弱的,像从舌尖绕出,不甚清晰,裹着万千情绪,重重砸在杨暄心头。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崔俣唤来,是这般……动听。
蓝桥见杨暄怔住,出言解释:“今日不知怎的,主子一直唤这名字,晕倒时在唤,昏睡时也在唤。我不记得主子认识这个人,或许……主子是做梦了。”
“他识得的。”杨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崔俣面容,极为缱绻。他是太子,他是杨暄,崔俣早就识得,如何自己偏没看出来?若早些……
蓝桥微愣,和着就自己不认识喽?
不过他向来不是追根问底的,只要主子好好的,旁的他都懒的管。
杨暄果真很擅长照顾崔俣,药喂的很好,一滴都没洒出来。
扶着崔俣肩头把人轻轻放回躺好,不经意间,手臂一滑,枕头移了些位置,杨暄眼尖,一下子就看了枕边字条。
他把字条拿起来看——是一间铺子的名字。
“这是什么?”他眸色微冷。
蓝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给少爷换衣服时发现在袖袋里,我担心是重要东西,不敢丢了,就放在枕下,少爷一醒来就能看到。”
杨暄微微眯眼,慢慢把字条收起来:“先放在我这里。”他得去查查,看看又是谁,想从他这里摘桃子!
崔俣一直恍恍惚惚,意识迷离,周身痛感挥之不去,尤其膝下痛楚,连做梦都不放过他。许是副作用惩罚,梦境都是张牙舞爪,诡异恐怖场面,好像不把他吓死,誓不罢休一样。
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睡,足足睡了五个日夜,只知道一醒来,看到的就是杨暄的脸。
崔俣一醒,杨暄就意识到了,立刻探身来看。
二人直直对视,大眼对小眼,气氛十分安静,落针可闻。
杨暄想,现在该说点什么?问崔俣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还是先关心身体,和以前一样?可态度同以前一样,崔俣会不会失望,觉得他不配太子这个身份?
崔俣想,现在该说点什么?先道歉说对不起我早知道你是谁了,还是直接打招呼说嗨太子你好?好像都不太合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