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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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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尔哈赤是乔装去的李府,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太打眼了。到了李府,他才把自己的乔装给卸下来。

    李家盘踞辽东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坞堡。大明朝的军费不多,他们便自掏腰包补足军费缺额。辽东一带,天高皇帝远,众人只差不知天子,而知李氏了。靠着李氏一族在此多年的经营,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向朝廷通风报信。

    几个不满李氏,想要将此地端倪上报朝廷的官员也早就被李成梁以各种理由从辽东的地上给赶了回去。

    朝中且不提,内阁之中,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一直都是李成梁的铁杆靠山。

    李府占地极大,府中亭台楼阁颇有几分江南的风情,却又不失辽东当地的粗犷之风。

    李成梁在书房待的时候最多,这个地方也被布置地美轮美奂。窗子外面就是奇花异草,处处都间隔种着常绿的树木。屋内的火龙将整个屋子都烧得暖融融的,犹如夏季,外边的冷气一丝都进不来。虽然书房够大,但屋内摆设不多,反倒是各式书籍占了大半个屋子。墙上也不曾挂字画,皆用舆图和兵器替代。

    李成梁穿着吴罗制成的道袍,手里握着一杆烟杆,正在书房中仔细端详着舆图。舆图很大,占据了一面墙的大半,上面详细绘制了山川地形,从城镇到村落,乃至溪流,应有尽有十分详尽。

    这舆图并非是大明朝的整个版图,仅仅只有辽东一带,还包括了朝鲜。

    “老爷,佟家的努|尔哈赤来了。”

    努|尔哈赤于万历五年,和佟佳·哈哈纳扎青成婚,成为佟家的赘婿。因此弃了自己的姓氏爱新觉罗,而改为妻家的佟佳氏。

    李成梁的目光流连在舆图之上,在看到朝鲜的时候,眼中露出了一丝贪婪。片刻后,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让他进来吧。”

    家人子退了下去,不多久,将努|尔哈赤带了进来。

    “大人。”

    李成梁点点头,“坐。”他看着努|尔哈赤,“这次来,是为了佟佳布库录吧?”

    努|尔哈赤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叔父。”

    李成梁嘴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他今年刚过了四十岁的整寿,正当壮年,心中的野望也已非区区辽东能装得下的了。

    尼堪外兰是李成梁放出去的钩子,专门等着努|尔哈赤上门。

    努|尔哈赤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舆图。李成梁有意侵占朝鲜自立一事,也许大明的京城还无人知晓。但李成梁几个亲近之人,却是心中都有数的。

    “尼堪外兰往哲陈部去了。五日前就动的身。”李成梁敲了敲烟管,从烟袋中装了一些烟叶进去,点上火,深深吸一口。整个书房内登时如仙界一般,处处皆是云海雾绕。“你若此时想要追,怕是追不上了。”

    努|尔哈赤忍下心中的那一丝愤恨,脸上丝毫不显,点点头,“此事乃是大明朝朝堂所定,与大人无关。这点小人明白。”

    李成梁慈和地看了眼努|尔哈赤,“孺子可教。你替祖父报仇,我岂能拦着你?可惜……不遂人愿啊。”

    努|尔哈赤心中只冷笑。大明朝让李成梁演戏,难道李成梁就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演戏吗?

    明明心有反意,偏要装作忠心的模样。

    李成梁抽了一口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他拿烟管在舆图上指了指,“这副舆图不错吧?”

    “想必是请了高人绘制的?”

    李成梁略有得色地点头,“不错。”他突然发问,“奴儿觉得,朝鲜如何?”

    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努|尔哈赤心里清楚,这是李成梁想拉自己入伙,助他攻下朝鲜自立。

    当然,好处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努|尔哈赤并不想与李成梁合作。他如今手里没什么兵,铁蹄还未在建州的每一处踏过,女真族人也未曾统一。

    再有,他的抱负是南下进入中原。

    努|尔哈赤轻笑,“朝鲜固然好,却天寒地冻,怎比中原富饶。”

    李成梁眼色一暗,“你说的不错。”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舆图,“的确如此。”

    努|尔哈赤恐留下有变,得了尼堪外兰的去向后,就起身告辞。

    “去吧。”李成梁并未起身,还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望你能早日将佟佳布库录擒获,以他的首级告慰你祖父二人的在天之灵。”

    努|尔哈赤策马狂奔回佟家堡的路上,心中的不甘令他几欲发狂。

    攻占古勒寨的是你李成梁,下令屠城、纵兵烧城的也是你李成梁!没有你,我祖父二人岂会被明军误杀!

    努|尔哈赤冲进佟家堡的大门,从飞驰的马上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地上。哈哈纳扎青早就在城墙上看见努|尔哈赤的身影,此时已带着二子一女下来。

    “大帅,你回来了。”

    努|尔哈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嗯。”

    他对这个嫡妻已经没有了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了。太多的娇妾簇拥在身边,努|尔哈赤已经忘了自己当初见到哈哈纳扎青时的怦然心动。

    哈哈纳扎青似乎并未感觉到,从始至终都对努|尔哈赤一如既往。无论他要娶多少个女子都不曾阻拦,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自己永远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欢迎他的归来。

    只是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努|尔哈赤和妻子打了个照面后,就去找穆尔哈齐,商讨出兵攻打哲陈部的事。

    穆尔哈齐听说尼堪外兰逃往哲陈部后,一下跳了起来。“兄长确定消息无误?!”

    努|尔哈赤点头,“是李成梁亲口所说,应是不会错的。”顿了顿,“他原还想让我助他攻打朝鲜,但我没答应。”

    “没答应就对了。”穆尔哈齐冷笑,“当年杀了祖父的,他也有一份!”

    努|尔哈赤捏了捏鼻梁,“好了,不提他。我们来商量攻打哲陈部的事儿。”

    哲陈部亲近大明,与尼堪外兰的关系也不错。在□□哈赤和穆尔哈齐一路追逐尼堪外兰时,哲陈部也是曾经派兵阻拦的。两方交战,各自伤亡都不少。

    努|尔哈赤在羊皮舆图上顺着地形一路指着,与身边的众将领确定最终的攻打路线。最后和穆尔哈齐谈得兴起,他从腰间拔出贴身带着的匕首,重重地插在舆图上哲陈部的主城。

    匕首锋利,不仅穿透了羊皮,还扎入了桌子三分。

    这次,绝不能再让尼堪外兰逃了。

    更何况,吃下哲陈部,对他一统建州,也是大有好处。

    平静了没有几天的草原上再起风波。

    这次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努|尔哈赤固然亦非当日吴下阿蒙,但哲陈部也不容小觑。否则尼堪外兰也不会带着妻儿逃往哲陈部。

    不过几月,又是一年年节时分。

    从年末起至今,整个万历十四年到万历十五年的年初,都是风平浪静的,再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郑梦境穿戴一新,领着朱轩姝和朱常溆去赴宴守夜。朱常洵不甘寂寞,在母妃穿着新衣服过去的时候,就咿咿呀呀个不停,怎么都不肯老实呆在摇篮里。他是正月初五生的,快是一岁的年纪了,翻个身完全不在话下。

    郑梦境看他都快从摇篮里翻出来掉到地上,无奈之下,只好叫乳母抱着朱常洵同自己一起过去。

    朱常洵见乳母给自己换了从来不曾见过的新衣裳,就知道母妃妥协了。他咧嘴笑得开心,嘴巴张得里头有几颗牙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点皇子的形象都没有。

    朱常溆嫌弃地耸了耸鼻子,不过一走神,就叫皇姐给牵住了手。

    朱轩姝微微弯下腰,凑在朱常溆的耳边轻声道:“二皇弟别笑四皇弟,你小时候不也这样。大家都这么过来的。”说罢,她直起腰来,一副“皇姐当年全都看见了”的模样。

    朱常溆面无表情,心里只觉得好无奈。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也有和朱常洵一样这么没形象过。

    郑梦境在上肩舆前,都把每个孩子细细看了一遍。她的目光扫过朱轩姝脖子上戴的项圈时,满意地点点头。那是她今年看中的那条泰西项链拆了改的,自己果然好眼光,姝儿戴上十分可爱。

    “走吧。”

    郑梦境一边一个坐着稍大的朱常溆和朱轩姝,手里抱着朱常洵。吩咐请轿长可以走了。

    肩舆抬到宫殿门口就停下了,郑梦境抱着朱常洵一路,只觉得手酸。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的?平日里都没什么感觉。

    她实在吃不消,怕半路上就把孩子给摔了,便交给乳母,顺带投去同情的一眼。

    乳母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看好小主子。

    说是宫宴,其实也算是家宴。宫里举凡能出动的都来齐了。

    陈太后看着几个皇嗣活蹦乱跳的,心里尤为高兴,不大的眼睛都眯成了细细的一条,想着待会儿得在包的红包里头再多加几个才是。

    王喜姐今日之带了朱轩媖来,朱常汐身体有些不大好,她怕过了病气给几位老人家,所以没给带过来。

    不过只带着女儿来,也是有惊喜的。她一看见朱轩媖脖子上和女儿身上几乎是一对儿的项圈,就知道定是郑梦境费了心思的。

    郑梦境本是想做一对,可到底嫡庶有别。所以朱轩媖的那一个更大更华丽些,用的珠宝也更多。朱轩姝比起珠宝来,更爱会有声响的东西,所以多数给缀了小铃铛,只一动,铃铛声就作响,配着她一张爱笑的甜嘴,更加叫人喜欢。朱轩媖长得端庄,仪态大方,带上雍容款的项圈,越发衬托了皇长女的气势来。

    王淑蓉的眼睛在两个皇女身上转来转去,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勾起一抹冷笑,端起面前的果酒抿了一口。

    就知道讨好中宫,还真以为人不知道?哼,谄媚小人。

    皇四女的身体也不是特别好,王淑蓉懒得带她。朱常洛虽然也不见得多好,但这种时候就是在众人面前多露露面,对本就木讷不善言谈的朱常洛总有好处。

    木讷不善言谈,不就是沉稳之象么。

    朱常溆不是第一次见到王淑蓉和朱常洛,但先前总是离得远远的。朱翊钧因为不耐烦见他们母子,所以从未让他们近前来。这次终于有了个极近的机会,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对母子。

    王淑蓉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撇过去一眼,见是朱常溆,就又收回了目光。

    大的就知道怕马屁,小的也没礼数。

    “溆儿,过来。”朱翊钧将朱常溆叫过去,把他抱在自己腿上,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佳肴,“想吃哪个?今儿不忌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郑梦境捏了一把刚想开口的朱常溆,略带警告意味地道:“若是胡乱开口,小心母妃给你塞一嘴的麦芽糖。”把你的嘴都给黏住,看你还能吃什么。

    陈太后掩嘴笑道:“大过年的,就让孩子也松快松快吧。”

    “一天不管,他就敢上房揭瓦。”郑梦境狠狠瞪了一眼朱常溆,“自己留心着些。”

    朱常洵见大家都坐着,只有自己在乳母怀里,一下子就急了,不安分地在乳母怀里颠来扭去,死活都要下来。

    陈太后见乳母都快要抱不住了,便朝朱常洵张开手,“来,上皇祖母这儿。”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不断往前扑的朱常洵抱过去,交到陈太后的手中。

    陈太后看着穿了一身红的朱常洵,越看越觉得像画上的送福娃娃,爱得在他两边脸上“啪啪”亲了两下。“哀家的小乖乖,想吃什么?”她转过脸,吩咐自己身边的都人,“去,给皇四子拿一碗肉粥来。”

    香喷喷的肉粥还没端上来,朱常洵就开始在陈太后的腿上跳来跳去的,嘴里迫不及待地“啊啊”叫着。

    “哎哟,乖囡囡,别急哈,这就给你吃了。”陈太后舀了一勺,并不立刻喂给朱常洵,而是先尝了一口,试试冷热。她抿了抿嘴,“不错。”这才又重新舀了一勺给一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朱常洵,“乖囡囡,可别噎着了,慢些儿吃。”

    有郑梦境的几个孩子在,朱常洛更加不显了。他扭吧着衣服,可怜兮兮地不停朝王淑蓉看。

    王淑蓉的鼻子都差点没给气歪了,下筷的力气都用了十分,一夹东西,一片青菜就飞到了朱翊钧的脸上。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殿中,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李太后看不清,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冷场。但她心里确是有数的,知道必是发生了。都人微微弯腰,在她耳边轻语王淑蓉方才的举止,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

    陈太后一心给朱常洵喂粥,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哄孩子的声音变小了许多。

    朱轩媖和朱轩姝早就跑出殿外去玩雪了,两个人在廊下玩儿得兴起,互相比着谁扔的雪球远,根本就没留心殿内的事。王喜姐在她们身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发现殿内安静后,她朝里面瞥了一眼,看见朱翊钧脸上那片菜叶子,转过头忍俊不止地憋着笑。

    殿里谁都不敢说话,互相度量着自己该做什么姿态出来,既能不惹恼了圣上,也能不得罪王恭妃。

    唯有郑梦境一人,扭头见到朱翊钧脸上粘着的菜叶子,捧着肚子就开始哈哈大笑。坐在朱翊钧怀里的朱常溆也抬起头,伸长了手将父皇脸上的东西给拿下来。

    陈太后腿上的朱常洵见母妃笑了,也不甘示弱,顾不上吃粥,拍着手也跟着一起笑。

    朱翊钧脸有赧色,“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看起来凶得很,实际上也就吓唬吓唬人。

    郑梦境才不理他呢,年节时候不能说倒霉话,不能给人难堪。再说了,朱翊钧才舍不得罚自己。她叉着腰,反瞪回去,“笑笑怎么啦,年节还不让人笑了不曾。”

    朱常溆难得和母妃心有灵犀一次,他抬起头,一脸的疑惑,“父皇,难道过年不能笑吗?那溆儿方才也笑了,是不是做错了?”他扭着朱翊钧的衣角,语气可怜极了,“溆儿错了,父皇不气。母妃说过年不能气的,等过了年,父皇再责罚溆儿就是了。”

    朱翊钧摸了摸儿子的头,脸上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没,父皇没说不能笑,也不会责罚溆儿。”说着,眼睛又狠狠地瞪着郑梦境。

    郑梦境夹了一筷子菜,方才朱翊钧的碗里。“就当奴家给陛下赔罪了。”

    有个台阶下,朱翊钧心里自然舒坦。正打算给郑梦境个面子,将方才夹过来的菜给吃了,低头一看,却是刚刚粘自己脸上的那碟菜叶子里头的。

    “哈哈哈哈哈。”郑梦境领头第一个笑。这次连陈太后也没能忍住,抱着朱常洵笑得前仰后合。

    殿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彼此说着自己小时候过年出的糗事,气氛甚至比一开始的还要好。

    而王淑蓉和朱常洛,也彻底沦为了配角,只能做壁上花看着人笑。偶尔,还得强撑着跟大家伙儿一道乐呵。

    对于王淑蓉而言,这个年真是过得一点味道都没有!

    转过年,朱常洛和朱常溆就开始蒙学了。

    朱翊钧本不想让朱常洛那么早就蒙学授课,不然先生日日向自己回报皇子的学习情况,自己每天还得听他的名字呕血受罪。但他舍不得天资聪颖的朱常溆被拖累,所以索性两个都一起上学去。

    郑梦境果然言出必行,在开馆当日带着早就做好的戒尺过去,当面交给先生。她看了看殿中的先生们,“也是本宫疏忽,竟只带了一把。”转头吩咐刘带金,“回趟宫,多拿几把过来,务必要让每个先生手里都有。”

    一直很期待上学的朱常溆有些想落跑的心情。

    郑梦境蹲下来,和朱常溆平视,认认真真地道:“溆儿,上学可得乖乖儿的,莫要与先生顶嘴,莫要让先生生气。记得没?”

    朱常溆抿着小嘴,点点头,眼睛不住地往不远处正在走过来的朱常洛飘过去。

    郑梦境不欲和王淑蓉打照面,趁着人还远,就把孩子留下自己先走了。

    王淑蓉乐得高兴,郑梦境走了自己就不用憋屈着向她行礼了。

    殿内的桌椅原是并排放着的,不过几位先生商量一番后,还是决定把朱常溆的桌椅往后放一点,让朱常洛坐在更靠前一些的位置上。这样倒是方便了朱常溆观察自己的这位皇长兄。

    放课后,朱常溆支开了自己身边的内监,鬼使神差地跟在朱常洛的身后,一路到了景阳宫。他人小,身子矮,景阳宫的宫人们又怠慢,竟叫他贴着墙根就溜了进来。

    朱常溆环顾左右,确定没什么人,便趴在窗台上,看着王淑蓉和朱常洛在殿里说话。

    “洛儿,今日上学,先生待你如何?”

    朱常洛想了想,“先生教的有些难,很多我都不大会。不过二皇弟什么都会,好厉害的样子。”他的眼中露出对强者的一丝羡慕来。

    王淑蓉板着脸,“以前母妃就让你用功,你偏不爱读书。现在可好了吧?竟叫人给比下去了。”她戳了戳朱常洛的额头,“人家还小你两岁呢。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她把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朱常洛不与他说话。

    朱常洛心里发急,绕到王淑蓉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在青砖地上,“母妃别气,我知道错了。”

    王淑蓉冷冷看了他一眼,把身子扭到另一边去,还是说话。

    朱常洛膝行到另一边,“母妃,我这就去读书。”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进内殿去。

    王淑蓉一把将他抱住,搂在怀里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爱怜地道:“这才是母妃的乖洛儿。以后啊,你一定要用功,十二分地用功。先生说抄书三遍,你就抄十遍,三十遍,一百遍。一定要把人家给比下去才行。”

    朱常洛抹着眼泪,“孩儿知道了。”他不确定王淑蓉的态度,又小心翼翼地问,“母妃真的不生气了吧?”

    王淑蓉笑着摇摇头,“你若是一直乖乖的,母妃一定不生气。”

    朱常洛点点头,回到内殿去铺开宣纸,提笔蘸了都人提前磨好的墨汁,翻开今日学的东西,就开始抄书。

    朱常溆看了一会儿,见没动静了,就再故技重施,慢慢地溜出去了。

    他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郑梦境正站在院子里焦急地让内监都人们赶紧出去找人。冷不防见着朱常溆出现在门口,双腿一软,差点就跌在地上。

    刘带金上前将朱常溆给带去郑梦境的面前,小声地提点他,“娘娘方才因殿下不见了,差点厥过去。”

    朱常溆点点头,抬头看着郑梦境眼里的泪,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主动走过去,拉了拉郑梦境的手,“母妃,是我错了。”

    郑梦境没有问他上哪儿去了,只把人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下回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和母妃或者你身边的内监说。这宫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大大方方地直接去。但万万不能再这样吓母妃了啊。”

    朱常溆双手环住郑梦境的脖子,在她的怀里点点头。

    有了这件事后,跟着朱常溆去上课的内监越发盯得紧,朱常溆怎么都赶不走。

    不过郑梦境虽然不常来,王淑蓉却是这里的常客,时不时就来瞧瞧朱常洛上课时的模样。

    顺带再见见朱常溆。

    朱常溆自以为上次偷窥神不知鬼不觉,但他前脚刚走,后头就有人报给了王淑蓉。

    王淑蓉起先是冷笑,觉得翊坤宫出了个小细作。旋即却觉得这是个机会,老天爷给自己的机会。

    和朱常溆打好关系,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王淑蓉破天荒地上来和朱常溆打招呼。“二皇子。”

    朱常溆有些惊诧,旋即就朝王淑蓉一拜,“恭妃娘娘。”

    王淑蓉笑着点点头,柔声细语地让朱常溆日后多提点提点朱常洛,“洛儿不比你聪明,有些地方做的很不好。虽然你是弟弟,但兄弟互助,手足互亲乃是伦常。你可千万别嫌弃他不开窍。”

    朱常溆看了一眼有些失望的朱常洛,朝王淑蓉点点头。

    “回头啊,你空了就上景阳宫来玩儿。”王淑蓉见目的达到,就回宫去了。

    有了王恭妃的话,朱常溆这次终于正大光明地去了景阳宫。不过王淑蓉对他突然的殷勤,倒是令他吃惊不小。

    但也让他觉得很舒服,一种与郑梦境完全不一样的舒服。

    似乎是他心里一直渴求着的东西。

    有一就有二,自此朱常溆成了景阳宫的常客。

    贴身服侍的内监将此事告知郑梦境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将朱常溆叫来,叮嘱他再也不许去景阳宫。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简单粗暴,怕会惹来朱常溆的反感。是以就此按捺下心情,希望朱常溆可以自己渐渐减少去景阳宫的次数。

    朱常溆将今日做好的功课给郑梦境看,发现对方面色有些疲惫,眉间有几条细细的皱纹。“母妃近来是否忧虑过度?”

    郑梦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不曾,母妃见溆儿如此长进,高兴还来不及。”

    朱常溆在上课时经常受到先生们的夸赞。他们不仅当面夸赞,甚至还将此事报于朱翊钧。喜得朱翊钧连连赏了他们,到了翊坤宫后还把朱常溆抱起来举高高。郑梦境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表扬。

    “若说担忧,那就是怕你那不争气的弟弟。”说起朱常洵,郑梦境倒真有一肚子的气。她记得前世的时候,朱常洵并不是那么跳脱的性子啊。怎么重生之后,这个儿子就变成了个淘气鬼。

    朱常溆安慰道:“皇弟还小,等他大了就好。”这话说得他自己都牙酸。

    朱常洵近来在学走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朱常溆的屁|股后头。每天朱常溆去上课,朱常洵就含着一泡泪,在宫殿门口和皇兄挥小手。等朱常溆回来,他早就在门口守着。

    比他吃点心还准时。

    光是多个跟屁虫,朱常溆还不至于觉得难受。偏生朱常洵好动,经常在他写作业或练字的时候,从地上爬到绣墩,再从绣墩爬到桌上。不仅将写好的纸撕得粉碎,还把墨汁弄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个就坐在雪白的新裁的宣纸上。

    朱常溆也是服了。宫人们也不敢管,郑梦境并非时时都在宫里。朱常洵淘归淘,却是个聪明的孩子。每每听见郑梦境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就一溜烟地从桌子上下来,装着无辜挨着哥哥的腿。他还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未干的墨水,蹭得朱常溆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一换衣服,就得两个都给换了。

    浣衣局的人都奇怪,怎么翊坤宫两位殿下的衣服上总有墨汁,难道现在宫里流行在衣服上画画儿不成?

    若朱常洵是个乖巧懂事些的,朱常溆还乐意手把手地教他。但这么个人憎鬼厌的弟弟,朱常溆只想逃得远远的。

    郑梦境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感从胃里一直窜到了喉咙口。她赶紧跑出去,扶着廊下的柱子一阵干呕,偏又吐不出什么来。

    刘带金联系起最近的月事,心里一阵暗喜,面上却不显,忙着招呼都人去请太医过来。

    郑梦境又怀孕了。

    朱翊钧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旋即从龙椅上大跳起来。

    从上一年正月生下朱常洵后,到现在刚好一年多,小梦竟然又怀上了。

    朱翊钧搓着手,想着这一次会是皇子还是皇女。他甚至开始向内阁大学士们打听取什么样的名字更好。

    申时行听了简直无语。这不是在打听名字,明显是在显摆。

    不过皇嗣多,是件好事。他也就没计较那么多,翻着《说文》给取了好些个字送来。

    朱翊钧一个个字看过去,却觉得哪个都不满意。

    郑梦境把他手上的纸压下,“陛下,孩子还没出生呢,急什么。”她的肚子都还没鼓起来。

    虽然她已经知道这一次会是个皇子。

    朱翊钧坐立不安,不停地在屋子里转圈圈,目光一直流连在郑梦境的肚子上。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爹了,为什么每次小梦生孩子,自己总是那么激动呢。

    朱常溆看着父皇不停地走圈子,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他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没想到就这么把自己给摇晕了过去。

    “溆儿!”郑梦境第一个发现朱常溆晕倒在了地上。她忘了自己身怀有孕,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断地叫着朱常溆的名字。“太医呢,快去宣太医!”

    朱翊钧围在一旁,看着朱常溆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心里也是急得不行。“快!把李御医宣进宫来!”

    今夜的翊坤宫通宵都没有灭灯,甚至连宫门都未曾关闭。

    一直发着高热的朱常溆陷入昏迷之中,他不停地打着冷战,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油锅里,一下子又穿着单衣在冰窖里。

    都人已经在他身上盖了三层被子了,但一点都不见效。朱常溆还是忽而紧紧裹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忽而又踹开被子,撕扯着自己身上的单衣。

    朱翊钧和郑梦境此时在外殿等着太医们和李时珍讨论之后的决断。

    其实医者早已有了判断,只是不敢触霉头。谁都知道陛下对皇次子的重视和真爱程度,这话要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怕是不仅自己性命不保,一家老小也得全都搭进去。

    最后还是李时珍站了出来。为医者,并不能报喜不报忧,他们不是神仙,治不了所有的病。到了这时候,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陛下,娘娘,”李时珍面色凝重,“殿下,得的是天花。”

    郑梦境一听,登时就晕了过去。

    朱翊钧抱着郑梦境,眼睛一眨都不眨,眼泪迅速地在眼中聚集,而后滴落。

    天花,在这个时候是绝症。能挺过来的人,少之又少。

    老天爷何其不公!朕不是天子吗?不是天子吗?普天之下最有福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最疼爱的次子受这样的折磨。

    郑梦境被死掐着人中后悠悠转醒。想起晕厥前听到的消息,眼泪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吩咐刘带金,“把溆儿的衣服都拿去烧了,这几日服侍的内监都人统统带去屋子关起来,不许他们在与旁人接触。”

    天花的传染性很高,一旦沾上,几乎是必死无疑。

    郑梦境后知后觉地望着朱翊钧,随后迅猛地把他推开,“方才……奴家抱过溆儿了。”

    张宏从门口进来,表情不再带笑,严肃而郑重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速回乾清宫。”

    朱常溆平日在翊坤宫生活,所有人都有可能传染上天花,整个翊坤宫都要被围起来,不许人进出。

    朱翊钧呆愣地走出宫门,不过几步,就猛地回头,望着趴在地上不住哭泣的郑梦境,“朕不走。”

    “陛下,此病非不能治!”李时珍在斟酌再三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