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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日和风。曾经幽僻到近乎荒芜的园子,如今添了几分闹趣。
家丁们守着园门,以防不速之客擅闯。大丫鬟垂手恭立,静候在亭台,以便随时伺候茶水。
不远,“少妇”身着绛色劲装——是根据时下风行京城的胡服而改制的——发髻随意地用一根头带束起……雌雄莫辨的装束让“她”看起来似若少年,英姿勃发、神采飞扬。
正是冒牌的“侯夫人”中叔晖。
他腰缠藤鞭,左手持着书卷,右手负在身后,教导着一双儿女。
男孩儿跨足蹲着马步,小女孩则是双臂张弓,憋红了一张小脸,瞄着对面的自制靶,良久保持着同一姿势……
同时,嘴上一字一句跟着“母亲”诵读文章。
——学文习武二者兼行。
如这般学习,已有七八日了。
中叔晖对两个孩子的表现越来越满意。
玉姝体弱,又是女儿家,于习武一道并不开窍,但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许,再苦再累都咬牙坚持下来,没有叫一声苦;荆虹则恰好相反,正像中叔晖预想的一般,他天生就是学武的料子,可他除了爱喊“母亲”这个称呼外,几乎不会说别的词句……以至于教他读书认字,难度加大了许多,好在他很听话——除了爱粘着“母亲”总跟前跟后这一怪癖——完全是中叔晖怎么说就怎么做,同样学得用心,慢慢的也就也学会了说一些话。
懂事乖巧的孩子谁都喜欢,中叔晖也不例外,看一对儿女跟着他学习,温驯不失伶俐,从不讨价还价或敷衍了事,自然也渐渐多了一份真心,越发地看重二人。
一大两小的相处越加融洽,“亲子”或“母女”的感情愈见加深,倒真有那么一点“母慈子孝”的错觉。
其乐融融。
嬷嬷走进园子,一眼看到三人的互动,心里不由得是一声叹息。
当日“夫人”与侯爷那一番闹腾,“夫人”本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好吃好喝,养着两个小孩,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身为宋隋珠的奶嬷嬷,却一直紧绷着精神,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即使“夫人”看起来胸有成竹,还安抚她不要担心。
可又怎能不担心?被那样羞辱过的侯爷怎么可能放过“夫人”?即便不至于休妻,怕也会百般刁难……毕竟侯爷才是这个侯府的主人,夫人说起来是当家主母很好听,也不过是必须依附于丈夫的存在,一旦丈夫不满,所谓的“女主人”日子绝不会好过……
嬷嬷不免伤神。可一看到“夫人”彻底走出了过去的阴影,对冷血无情的丈夫不再报以期望,也因为认了“白子”为儿子而不再沉湎于幼子夭亡的悲苦之中,她又十分欣喜,心感安慰。
又喜又忧的心情让老妇人急得都上火了。中叔晖对于嬷嬷的操心也是无奈,干脆放话让对方安歇数日。
幸而,之后侯府发生的种种,将嬷嬷从煎熬之中拯救出来。
因为侯爷病倒了。
原来在侯爷被“夫人”气走的当夜,就突发急症,发起了高热,遂是昏迷叫不醒,嘴上呓语不断,似是深陷噩梦之中。请来了大夫,也只说受了寒气,加之体虚,才会如此,喝几天药,再修养一些时日就没事了。
对此,中叔晖早便心有成算,不过既然有人想故意瞒着他,他乐得装作不知道。让他故作姿态,对个渣嘘寒问暖,实在难为人。有这个心情,还不如趁着这个时间,熟悉并尝试着处理作为侯府当家“主母”应该通晓的事务。
妍夫人与珍姨娘最终还是没能瞒住消息——中叔晖不想搭理那些,不代表后院其他人没有心思。
听说侯爷重病,一群人好是一番陈情表态,歇着男主人的东院每天热闹极了。
至此,身为“夫人”的中叔晖也不好再继续装聋作哑,假心假意地关心了侯爷一把,表示放心妍夫人他们的照料,就撒手不管了——后院女人们倒是没觉得异常,毕竟“夫人”与侯爷为了嫡子早殇一事而彻底翻脸的情况,众人皆心知肚明。
被委以重任的妍夫人与珍姨娘轮流照看病中的男主人,倒是十分用心……当然了,侯爷可是她们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的最大保障,怎能不小心对待?
不想,几天过去,安平侯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莫名加重了……奄奄一息,似是将死之人。这下子,包括后院其他女人在内的一众人可都吓坏了。
无奈,一行人只能求“夫人”拿主意。
中叔晖“忧心忡忡”地表示再请高明的大夫……除此,也是爱莫能助。
“今天就先到这。”
念完了新的一篇章后,中叔晖出声对两个小孩说:“歇息一会儿。”
“是,母亲。”玉姝慢慢放下木弓,忍着手臂的酸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荆虹明显有精力多了,一听到中叔晖的指令,脚下不待站稳,就极快地“蹿”至对方身边,熟练地揪着青年的衣服:“母亲。”
中叔晖淡定地在男孩儿头上拍了拍:“去补充点水分。”
荆虹就着“母亲”的掌心蹭了蹭,面上看不出表情,眼神却透着依恋之情。
中叔晖已然很习惯了小狼崽子对自己“撒娇”的举动,胡乱地揉了一把那渐现几分光泽的白发,然后才拿开了手,转身朝备好了热茶与点心的小亭走去。
男孩儿安安静静地跟随其后。
“夫人……”
中叔晖捻起一块桂花糕:“嬷嬷怎的来了?”
嬷嬷回:“东院那边又在闹。”
“哦?”中叔晖顿时来了兴致,“不是才请了位‘神医’吗?”
嬷嬷摇头:“什么神医!约莫是浪得虚名罢!”
中叔晖心里有数,自是毫不意外:“那两人又有了别的主意了?”
嬷嬷说明:“妍夫人与珍姨娘皆认为侯爷是中了邪。”
胡服青年闻言挑眉,便是身体后仰,歪歪斜斜地靠着亭子的木柱,洒然又写意。
嬷嬷见怪不怪,早没了劝说的想法了,继续道:“她们派人去请法师了。”
“侯爷既是由她二人照看,便且随其意吧。”中叔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惬意地咬了口点心。
嬷嬷点头。
将一块糕点咀嚼咽下了,中叔晖瞥向似有心事的老妇人:“嬷嬷有何顾虑?”
“夫人……”嬷嬷语气迟疑,“不要紧吗?”
中叔晖满不在意,悠悠然地回:“有何紧要?让法师看一看也好,侯爷福大命大,想是无事罢。”
嬷嬷更加犹豫了:“老奴之意非指法师。”顿了顿,咬牙开口,“万一……牵连了夫人……”
中叔晖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对方,注意到她眼底的担忧,略作思量,便是若有所悟。
“嬷嬷思虑过重了,”青年淡然一笑,“侯爷是真的中邪了也好,或单纯只是重病而已……与我何干?”
嬷嬷默了,半晌释然:“是老奴想多了。”
中叔晖勾起嘴角。
不得不说,宋隋珠这位奶嬷嬷,当真十分敏锐啊,要不是一直有惑心之术的暗示效果,怕自己早就瞒不过去了吧。
垂目,青年端起茶杯,对着漂浮的叶片轻轻吹了吹……
嬷嬷之所虑,他根本不担心。便是他亲口说,安平侯之病,乃是他之所为,怕也是难以让人相信。没下毒,没用蛊,更是没什么所谓邪术,如何让人相信一介后宅妇人,有如此高明可怕的手段?
中叔晖表示,有着牵引生机之能的木系异能,配合着他那半吊子的惑心之术,简直是一大“杀器”也——便是不能在真正意义上大杀四方,善加利用却是用途无限。在某种程度上,这两个能力,是比他苦心修炼的一身武功还有用的“金手指”。
再说东院。
在“夫人”的默许下,法师很快被请进了侯府。经过几天做法,侯爷的症状竟然真的稳住了。
反复的高热彻底退了,呓语也少了,看起来应是没大碍了。
果然,又过了三五天,在后院一群女人心思各异的期待或观望下,安平侯忽然就醒了。
“夫人,侯爷醒了。”
中叔晖翻看着账本,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嬷嬷又道:“他想见您。”
中叔晖这才回过神,扬了扬眉:“有什么好见的,不去。”
“这……”
“对了。”青年忽然想起什么,转而看向屋内伺候的大丫鬟,“玲珑你去給东院传个话,带上先前准备好的那些东西,还有那几个人也送过去。”
玲珑领命。
嬷嬷不由得问:“夫人是想借侯爷之手对付妍夫人与珍姨娘?”
中叔晖漠然道:“那个男人,最易翻脸无情……等着吧。”
“侯爷会相信您吗?”
“无需他相信。”中叔晖神色淡淡,“安平侯其人生性最是多疑,就像当年的巧姨娘……嬷嬷还不明白吗?”
嬷嬷沉默了。
中叔晖不再多言,继续看着账目。
——宋隋珠与妍夫人有仇,对珍姨娘有恨。既为了却其执念,中叔晖也便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那两个女人当然不能放过……可让他费心费力亲自出手,实在是没意思,便交由渣男之手,狗咬狗好了……反正他埋下了隐线,结果无需担心。
至于那二女最终落得如何下场,端看那渣男到底能有多冷漠刻薄了。
反正不管是怎样的结局,都不需要太在意了。
善恶有报,咎由自取。
“夫人”难得认真做事,嬷嬷便按捺了心思,不再出声打扰。
不过片刻,室内的安静又被打破了。
练完功的荆虹习惯性地跑来找中叔晖。
难得,玉姝也跟着一起来了。
比起账目,中叔晖对这一双“儿女”更看重几分,便是放下账簿,问询了两人的“学习”情况后,又叙起了闲话。
不知怎么的,话题就被引到了京城的百花会上了。
百花会不算什么真正的节日,不过因为先帝是个沉迷于侍花弄草的奇葩,国人有样学样,各地每年在不同节气里都会来几次花草盛会。作为一国之都的京城,加上原有的花神节,一年三度的百花会更是受人瞩目。
今上继位后,对这股风气加以遏制,不过也没禁止所有的百花会,到底还是保留了一些。
近日,正要迎来了京城第二次花草盛会。
中叔晖看了看有些好奇的玉姝,轻笑一声:“我倒是好久未再感受过百花会的热闹了。”心念一动,便毫无迟疑,“荆虹,玉姝,今日就随我一起去府外玩耍去。”
玉姝流露出一点喜色——再乖巧的小孩,都有贪玩的时候。
至于荆虹……只要在“母亲”身边,怎么样也无所谓。
一旁,嬷嬷也没劝阻什么。虽然女人不宜随意抛头露面,但也不完全禁止她们出门,尤其在这百花会之时,对女人的限制比寻常更少了三分。
于是,在数名护院的保护下,略作乔装的“侯夫人”全然抛开了“她”病中的丈夫,领着两个孩儿大大方方出门了。
恢复了男性装束的中叔晖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为避免麻烦,他干脆让丫鬟给玉姝也换上了男装——站在京城近年最富声名的名曰“不名居”的楼前。
据说,这不名居不是会馆,亦非酒楼,更不是青楼南苑,却提供茶水美食,时有歌舞戏剧等表演,还另辟场所,供书生游客高谈阔论……经营之道十分与众不同,颇是新鲜,受到一众人追捧。
他没有急着进去,兴致勃勃地打量起门面,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副对联上:
“即色即空,即心即佛;亦诗亦酒,亦儒亦仙。”
——且不提这对联是不是适用于这个地方。
中叔晖只觉得,这对联隐约熟悉,不得不让他联想起什么。
“有趣。”青年笑了,“孩儿们,且随我入内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