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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风随九亲王一起进了内宫。虽然他时常进宫巡防,但这样悄悄溜进坤华宫内殿还是第一回,他自然是不愿意,无奈那位小王爷心血来潮,想要给太后一个惊喜,没有请召就来了,还非拖着他。顾清风极其后悔,这些日子就不该教他轻功,不,从根本上就不应该搭理这个人的。
他被九亲王推在前面,美名其名曰‘探路’,心惊胆战地,沿着内殿殿墙亦步亦趋地往里挪,就像闯宫行窃的飞贼,自己都觉得真是白瞎了身上这一身御林军副督的制服。
他已经在殿内了,对角处就是太后平日午睡的暖阁,可以看到暖阁的门开了一条缝。挪了一段路,顾清风察觉到后面人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只瞧见殿门边一个往里面伸着的脑袋,人还是藏在外面的,顾清风十分丧气,瞪了陈景衍一眼,那小子只以鬼脸回复他。
顾清风准备撤走,并且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出去之后,要把陈景衍蒙在麻袋里打一顿。他正转身时,忽然听见那暖阁里有一些很奇怪的声音,他不禁回头往那门缝里瞥了一眼,只见那里面纱幔随风飘摇,隐隐约约,影影瞳瞳,他还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终于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了……
顾清风被吓得差点失声叫出来,步子都乱了,脸红到脖子处,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移形换影,‘逃’出了内殿。
出去了又跑了一段路,他停下来大喘气,渐渐平复情绪。陈景衍也追上来了,他还一副顽皮得意的样子,拍顾清风的背,笑道:“哈哈,你胆子也太小了吧?看到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我看到……我……我看到太后……”顾清风语无伦次,说不出完整的话,恢复神智后,强行摁耐住惊恐的心情,“太后差点就看到我了,我不快跑行吗?都怪你!你怎么不进去呢?是不是故意耍我呢?想让我被太后杀头呢?”
陈景衍吐吐舌,无赖道:“我就是逗逗你嘛,谁让你老捉弄我的。你放心吧,有我呢,母后绝对不会对你怎样的。母后最疼我了,还有皇兄,我只要说你是我朋友,你就算闯了明堂金殿,他们都不会罚你!”
明堂金殿?明堂金殿里也不会有赤条条的男子啊!
顾清风在心里咆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甩头就走,“谁是你朋友?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再烦我了!”
估计也就顾清风敢这么跟陈景衍甩脸色了,陈景衍还偏偏吃这一套,死皮赖脸地追上来:“我不!本王就要你跟着伺候着!走!既然母后在,你陪我去见母后。我让母后赏宝物给你!”
顾清风闻言立即回头,对他喝了一句:“别去!”
陈景衍奇怪,“为什么?”
顾清风如鲠在喉,一个字也没法说了,只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拖他走。
一转头,他又看见一样吓人的东西——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那突然的一眼,实在惊悚,让心慌意乱的他吓得脸色刷地白了一阵。
乍一看,的确吓人,不过回过神定睛一打量,才发现不过是个戴面具的宫女,那个面具也没有多恐怖,而且,那面具下的眼睛,很动人,不经意地与之对视一下,他心中的恐惧慌乱顿时被神奇地抚平了,忽然有了失去了很久的心安的感觉。
“奴婢见过王爷,王爷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吗?”她屈身行礼,说话时,顺便向顾清风拘了一礼,顾清风迟钝地还礼。
陈景衍来坤华宫见过她几回,知道她是母后身边的阑姑,如今早已不会觉得害怕了,也觉得她亲切,只是这次毕竟是偷溜进来,被她逮个正着,难免心虚,尴尬地笑笑:“是啊。”
阑姑道:“太后若知王爷来了,定然十分欣喜。只是她此时还在午休,也快醒了,如若王爷不急,先让奴婢去通报太后,伺候太后更衣净面,再传见王爷不迟。”
陈景衍笑着点点头,爽快道:“那好,阑姑你快去吧。我们再外殿等,不会惊扰母后的。”
阑姑闻言没有马上走,而是屈身一礼,看了下顾清风,对陈景衍道:“请王爷见谅,太后寝宫外臣不得入内,还是请这位大人在殿外等候吧。”
陈景衍有些不乐意,顾清风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任性,陈景衍就答应了,自己进了外殿,顾清风在殿内站着,以御林军站岗的姿势,一本正经,一丝不苟。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阑姑从外殿出来了,应该是伺候完太后,已经让九亲王与太后见面了。
顾清风挺直着背脊,目视前方,任凉风吹着一动不动。
她站在殿门口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向他走去。
“累吗?”
一个沙哑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早察觉到她向自己走来了,可是他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一时忘了仪态,不再紧绷着,迟缓地转过头,看着这张戴着白色面具的脸,木然地摇摇头,露出明朗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不累。我也没做什么,平日练武、受训、巡防、走镖……都比这累上百倍,也没怎样。”
“你做这么多事啊?年纪小小的,你的父母一定很心疼吧?”她跟他聊起来,只是不再看他。
顾清风顿了一下,眸色中闪过一丝忧伤,不过又很快就恢复明朗,差点脱口说出自己母亲已经去世几年的伤心事,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反而拍拍自己的胸膛,笑容疏阔地说:“我不小啦,已经二十二了!都成过亲了!当然要多做点事!”
面具没有遮盖住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你都成过亲了?怎么样?你的妻子好吗?”
二度勾起伤心事,他终于掩藏不住了,笑容中有了一些心酸:“她很好,只是已经不在世了。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母亲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当然……如果我母亲还在世的话……”
她一时无言,随后转面望向前方,轻轻叹了口气,“你把自己照顾好的话,她们无论在哪里,都会很高兴的……”
顾清风心里感觉温暖,就像听了大人嘱咐的小孩子一样,乖顺地点了点头:“嗯。”
沉默一会儿,他鼓起勇气问:“阑姑?你究竟是什么人啊?我感觉你很特别……”
她滞了一下,含笑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深宫里一个爱管闲事的丑宫人而已。”
“不,你是个好人。你一定很美。”他诚诚恳恳地说道。
她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无言而去。
走出几步,听到他叫她:“阑姑……”
她又回头,只用面具下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谢谢你,阑姑,跟你说话,我感觉很开心,谢谢……”
他笑着说道,多重复了一遍,说完又突然低沉下去,低下头,脸上笑容消失了。
阑姑没有走,问他:“怎么了?”
他抬起头,勉强笑笑,说道:“没什么,就是说‘谢谢’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说一句感谢,无论她对我多好多疼我,感觉有些自责,如今已追悔莫及……”
隔着一段距离,他连阑姑面具下的眼睛都有些看不清,不知她情绪,只听她嘶哑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不用懊悔……她要的不是你的感谢,只要你过得好……照顾好自己,前路未知,善自珍重。”
顾清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然后回过头,恢复一本正经全身紧绷的姿势,目视前方,在冷风里,忽然红了眼睛……
……
自从这日进过坤华宫后,顾清风就感觉心里怪怪的,有沉重的事压着,但是想起一些瞬间,一些话语,又感到非常温暖轻松,这样的复杂心情一直萦绕于心,却并不如家人之前让他承受的那些一样让他痛苦,只是难忘,莫名的困惑和伤感。
这几日,他除了照常就班巡防,处理御林军的事务,就待在姐姐的府中,不多出门,也不陪着陈景衍胡闹,让陈景衍误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就想方设法去找他哄他。
不过陈景衍去顾清宁的侍郎府,也不只有这一个目的,还为了扶苏。
他已经敢跟扶苏说话了,常以伤口换药的理由去找她,缠着她说话,但是扶苏不会说话,也不想理他,只给他以白眼,他仍知难不退,对扶苏死缠烂打。顾清风就在一旁看戏,乐得看他遭扶苏冷拒,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不止自己敢对九亲王摆脸色。
在此之前他都没有多注意过扶苏,也不敢招她,如今想想他觉得扶苏真是又神秘又厉害,在他印象中,她一直都是行事爽快,爱憎分明,说不给谁好脸就不给谁好脸,无论对方是谁,包括他自己,这么久以来,他都没见她对自己笑过一次……
不过四月末的一个晚上,他见到了她哭。
那晚,顾清宁在工部官署加值得很晚才回来,扶苏也一下午不知去向,顾清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完晚饭,在前院的长廊下擦拭短剑,对月饮酒,他自有他的心事。
扶苏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慌慌张张,满脸泪痕,似乎是在逃离什么,非常惊恐的样子。
她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六神无主地往后院跑,路过他身边时,他叫了她几声,她都好像没听见似的。在她跑过去之后,顾清风还特地去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看是不是有什么在追扶苏,结果门口空空荡荡无有一人。
顾清风料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扶苏不会这样,所以他鼓起勇气去后院找她,发现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再看一圈,他看到顾清宁卧房的门开了,就明白了。
他心情复杂地走过去,轻轻推门,在门口看不到扶苏的身影,不知她在这没点灯的房间的哪个角落,“扶苏?你在吗?不要害怕,是我,我进来了……”
顾清风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寻找着她,直到听见床榻边幔帐后的墙角传来细微的,让人心碎的啜泣声,他顿了顿,点了一支蜡烛,带着那点光亮向那边走去。
“你不要害怕,我没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了?受谁欺负了吗?你跟我说,我帮你出气啊,九亲王也会帮你的,还有姐姐……”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那边走,声音很轻柔,脚步声几乎没有,就像他手里的烛光一样,他整个人都是温柔而温暖的。
顾清风掀开那层幔帐,找到了正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和那个包袱哭泣的扶苏,这才发现她真的很纤瘦很弱小,缩在墙角都不占什么地方,削瘦的双肩轻微颤抖着,非常惹人心疼。
“扶苏,你怎么了?”
顾清风在她旁边坐下,把那支小蜡烛放在他们面前的中间位置,照出这一方光亮。
扶苏没有回答,她也没法回答,她只是在哭泣中抬起了头来,用泪水朦胧的眼睛看他一眼,紧接着忽然抱住了他。
顾清风很傻眼,那一瞬僵住了,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他怎么忍心把她推开,由她抱着自己,埋在自己怀中哭泣。
渐渐地他抬起手拥住了她,让她的姿势更舒服些,也不再问什么,只是默默陪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哭泣了很久,时而啜泣,时而大哭,反复了很多次。
夜渐深了,她的哭声笑了,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他们都睡着了。
将近五更之时,顾清宁才回来,这一夜她前半夜在官署加值,后半夜在酒楼慰劳加值的署员,闹了很久,直到快到上朝的时辰,顾清宁才把他们赶回家,自己回府,准备梳洗一下就去赶朝。
她进房时发现门是开着的,有些奇怪,进去点上灯烛,在静谧之时听到人的鼾声,循声找去,她发现了墙角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她着实愣了一阵,怀疑是自己太累了,产生幻觉了,出去洗把脸再过来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顾清宁又呆站在那里看了他们一会儿,并不打算叫醒二人,转身吹灭了屋子里的灯,轻轻掩了房门,上她的朝去了。
在入朝的路上,顾清桓和顾青玄拦住了因为少睡心里又有事而显得有些恍惚的顾清宁,告诉她:“你有没有听说?昨天,华神医在家里服毒自尽了。”
昨天下午扶苏收到华靖庭的手书,去了华府,并没有见到华靖庭,只按照手书进了华府的炼药房,看到堆满医书的桌上有留给她的东西,一个包袱,一封遗信。
包袱里是华神医毕生的医术著作,他一生心血,传给了扶苏,遗信里写着对她的寄望,还有叮嘱她烧掉这封信和所有他写的手书。
扶苏就明白了,她不敢再找他的踪迹,已知一切已晚。
……
百官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议论着此事,杨隆兴对这种事情最为热心——他只对说闲话热心,而不是事实的真相。他和同僚们聊着这事,故作高深地猜测华神医的死因,甚至有的时候还毫无人情地冷笑起来,传播一些风言风语。
他这么‘忙’,自然不会注意到,今日他的儿子杨容安没来上朝,也没有告假。
昨晚,与顾家有关的人发生了两桩悲剧,杨家就是另一桩。
江弦歌昨夜变成了‘真正的杨夫人’,并且差点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