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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回,玄池又推开了那扇青竹门。
但与往日不同,这回门里不再是空空荡荡,而是有一个白衣缓带的少女立在窗前。清风徐送,白色衣带缓缓飞起,一阵好闻的桂花香飘满整间木屋。
“玄池师兄!”少女看到他笑颜如花,轻轻低唤。
“若。。。若水?你回来了?”玄池语声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兄,一别五年,别来无恙否?”少女轻启朱唇,浅笑。
玄池奔到少女面前,不敢置信,紧握那双玉手,但却并未感觉到暖意。那是一双冰凉刺骨的手,连血也是冷的。
“不!你会没事!”玄池疯狂的搓着那双手,想让它变得暖一些。
可不知为何,手越来越冷,抬头间,眼前的少女脸色也渐渐变得青白,如鬼似魅。
“不!我不会让你再一次就这样离开!你会没事的!”玄池抱起少女,飞奔而出。
山间景物骤然变换,刚才还春意满枝,山桃烂漫,这时却变得冷雾迷蒙,遮天蔽日。
玄池辨不清方向,凭着知觉,一连奔了几十里,可仍未发现昆仑极顶。忽然间,他觉得手臂一轻,再低头看时,那少女却已然没了踪迹。
“不!不!不要!”
这时,一个声音破空而出,“玄池,醒来!玄池,醒来!”话落,一道金光朝他射来,玄池瞬间被卷入了金光之中。
玄池睁开眼睛,见邪仙正坐在自己塌边。
“出了什么事?”玄池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你沉入了梦魇里面。好厉害的幻术啊!”邪仙轻轻将一根插入玄池手腕的银针拔出。
“梦魇?幻术?”玄池怔怔的望着邪仙,似是没听明白。
邪仙不答,自顾自道:“听说苗疆的五毒教进来被拜月教吞并了。而他们所用的正是这种幻术。梦中杀人,人沉在梦魇里面,被梦蛊侵噬,时间一长,那是绝无生的可能的。”
蛊毒?玄池坐直身子,沉声道:“难道他们是想从我身上找到九转金丹的线索?”
邪仙提起葫芦,抿了一小口酒,淡淡道:“你刚才看到什么?”
玄池摇头,似是不想作答。
邪仙叹气:“不管是人是仙,一旦有了软肋,那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你好自为之吧!近来你心绪看来不稳!”说罢,提着葫芦飘然而去。
玄池轻轻叹了口气。
……
一切缘起,还得回到半个月前。
那时,时值五月十二,蟠桃节。
这日一早,西王母就派青鸟传信到昆仑,说是今年的蟠桃宴将在昆仑极顶阆风巅举办。
昆仑仙众得了这个喜讯都欢喜不迭。要知,蟠桃宴一直是天庭的盛会,往年一直在瑶池设宴,从未例外。想不到,今年竟要在这海外第一仙山举行,着实让人惊异。但众人都在兴头上,也无心探究此事的内里,只欢欢喜喜开始着手准备这盛会。
但掌门玄池得了这封信后,却并不怎样欢喜。天宫虽一直对昆仑青眼相加,但昆仑元始天尊开山立派之时就曾立下规矩:不许昆仑卷入朝堂红尘之事。所以,尽管武王伐纣之时昆仑曾派人助战,可这也是寥寥数次而已。在此之后,昆仑之人就对朝堂之事保持中立,冷眼观之,再不肯多插手。
如今,西王母怎会突然要在昆仑大摆蟠桃宴呢?这中间又有什么缘故呢?玄池虽一时想不透,但却隐隐觉得不安。
道童道玄见师尊一向淡然的脸上忽现忧色,知道定然出了什么大事,问道:“师尊可是觉得这蟠桃宴有何不妥吗?”
玄池淡叹一口气,道:“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道玄见师尊如此说,虽心中满是疑虑,但碍于弟子的身份也不敢探究许多,只恭敬的站在一旁,归于漠然。
静室青烟袅袅,玄池端然盘坐于榻上,双眸微闭似已入定。道玄轻轻走到香炉之前,取一块荷叶大小的檀香焚入,便躬身退出。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人迎面撞上。道玄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定睛一瞧,见来人两颊微红,呼吸急促,正是师弟道心。
道心总是这样冒失,道玄皱了皱眉,板着脸问道:“出了何事?这样慌张。”
道心不答,问道:“师尊可在?”说着就要往里走,不想还未跨出一步,便被道玄一把拉住。
“师尊正在静坐!”道玄低喝道。说罢,又问他出了何事。
道心急道:“是了不得的大事。刚才玄圃堂上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话也不说就要往里闯。几个师兄见他行止古怪,怕是什么歹人,拦着问他是谁?可谁知,这人傲慢的紧,也不答话。师兄们见他无礼,一言不和竟打了起来。可那老头武功着实厉害,咱们的人已经伤了好几个了。”
道玄一听大怒,喝道:“岂有此理?竟敢在我昆仑撒野,真是活腻了。”拉着道心道:“走,去瞧瞧!”
一语未了,就听玄池在太极殿中问出了何事?
道心不敢怠慢,行了一礼,将玄圃堂上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掌门。说完话,道心和道玄满以为,掌门定然会好好教训那无礼的老头一番。但却不曾想到,玄池竟吩咐他们将那老头请到厅中用茶,不可怠慢了。
道玄、道心彼此纳闷,心中着实不快,心想师尊真是好脾气的很,竟对一个擅闯山门的疯老头也这般礼遇,真真古怪的紧。但慑于掌门一向威厉,只得忍了气去玄圃堂请人。
不想,他们一进玄圃堂就瞧见刚才一个白发白须,破衣烂衫的老头子大喇喇的坐在厅上,旁边几个昆仑的弟子都鼻青脸肿的站在一旁为那老头奉茶。
道玄二人见此光景,指着那老头的鼻子骂道:”哪里来的野村老?竟敢在昆仑撒野!不要命了吗?”
那老头冷笑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喝着茶,说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在昆仑放屁!不要命了吗?”说罢哈哈大笑。
道玄、道心何曾受过这般奚落,早气的五内剧烈,二话不说,两人抽出脑后法器一左一右朝那老头面门攻去。
老头见两人挥剑刺来也不躲避,只轻轻拿起茶盅一扣。只听叮的一声,剑尖已给茶盅扣住。道玄二人只觉虎口一麻,还来不及抽剑,那老头又是一扣,两柄长剑竟脱手飞空,一一向门外射去。
这一扣的力道看似轻巧,其实极大,道玄、道心脚下不稳,也向门口跌去。众弟子大惊,刚要过去帮忙,就瞧见玄池一左一右托住两人后心飞进了大殿。
那老头呵呵笑道:“想不到五年不见,你这小子还是这般年轻俊朗。不过,功力倒是平庸的紧。看来,这三界之内再也没有人能超过老头子了。”
他这话说的傲慢无礼,道玄、道心又待上前,却被玄池喝住。
“邪仙前辈,别来无恙!”玄池笑意淡淡道。
“好的紧!好的紧!多谢挂怀!”邪仙随便拱了拱手。
众弟子听掌门称这邋遢老头为邪仙都是一惊。自当年与魔尊炎火大战一场之后,邪仙就隐归山林,不问世事。所以,三界之内人们只听闻过他的名号,却并未见过真人。想不到,三界赫赫有名的第一高手竟是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可见人当真不可貌相。
道心本是西极幽都巫族后裔,当日逍遥子、邪仙、玄池、若水大战炎火之时,他是见过邪仙的。但一来那时他还小,二来当时被吓得呆了,因而并不曾记得邪仙的样貌。这时听师尊叫那人邪仙,急忙和师兄道玄上来给邪仙赔不是。
邪仙呵呵一笑,打量了二人一番,对玄池说道:“这两个小孩儿年纪虽轻些,但资质不错,看来你没少下功夫。”
玄池淡然一笑说道:“刚才两个顽徒冲撞了前辈,前辈莫要跟他们计较。”说罢,喝令两人去藏书阁抄一百日书。道心、道玄只觉无趣,默默退下领罚去了。
邪仙见二人退下,笑道:“几年不见,你这严厉性子可是一点没变。”
说着,回头见众弟子都直勾勾的瞧着自己,仿佛在看什么怪物似的,觉得甚不自在,说道:“我这次来呢,是专门找玄池掌门喝酒叙旧的,可不是给人这么盯着看的。难道你们都当我是没出阁的小媳妇儿?”
众人:“......“
玄池笑着摇了摇头,想不到几年不见,这老头还是这么爱玩闹。他转身让弟子们重新奉茶,问道:“老前辈这次来可是有事?”
邪仙吹了吹胡子,不耐烦道:“前辈就前辈,为什么非得加一个老字?你才老!你们昆仑就是老头山,全都老气横秋!”玄池知他向来任性也不生气,只在一旁等他开口。
邪仙是个不吐不快的人,果然没一会儿便有些憋不住了,说道:“听说,西王母那老婆子要在昆仑摆蟠桃宴?”
玄池淡淡道:“不错!”
邪仙咂咂嘴,一脸憧憬道:“想我老头子上次赴蟠桃宴还是在数百年前,如今想来那仙桃的滋味香甜多汁,还真是受用的紧啊!”而后又感慨道:“想老头子这几年间也吃了不少好东西,可都不及若水那丫头当日在思过崖上给我带的一只冷了的烧鸡。。。”说到若水二字,他猛然乖觉,赶紧掩了口,转头看了玄池一眼。
玄池听见若水二字,拿着茶盅的手像是电击一般抽了抽,而后才将茶盅里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邪仙见他如此,忙岔开话题道:“我在瀛洲之时听人传说,魔界似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你可知道?”
“前辈是说那炎火又重整旗鼓回来了?”
邪仙摆摆手道:“那炎火引吸食龙脉走火入魔,后来闻知死在了幽都寒潭之中。巫族人怕他死了作怪便用追魂索锁在了潭底。可就在半个月前,炎火的尸身却突然不见了。你想这会是魔界干的吗?”
玄池顿了顿道:“这却不好说。可他们要炎火的尸身干什么?难道是想取出龙脉?”
邪仙道:“龙脉随着宿主的死亡是会另寻主人的。所以,我推断他们定不是为了龙脉。不过也说不准。三界觊觎龙脉的人何其多,或许他们是想在炎火身上寻找龙脉的线索也未可知。”
玄池点头:“多谢前辈提醒,我自会留心这件事。”说罢又道:“我已让人给前辈备了间上房,前辈既要参加蟠桃宴就此小住几日如何?”
邪仙喜滋滋的拱拱手道:“多谢!多谢!”
邪仙生平最好两件事,一是练武,二便是美食好酒。自从重获自由之后,他便开始寻找人间美味。几年间足迹踏遍四海八荒海外七十二山,三十六岛,可吃来吃去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火候。前几日在瀛洲闲逛,听说西王母要大摆蟠桃宴,地点又是他的老家昆仑山。于是便觉得自己好多年没回昆仑山了,见见老相识也是好的。所以,也没跟老朋友应龙神君告别,就漂洋过海来了昆仑山。
可刚到山脚就猛然想起,自己以前是三界第一高手,那西王母为了巴结自己自然巴不得自己来参加她这蟠桃宴。可如今他是个罪仙,那西王母又是个势利眼,怎还会给他下帖子?再说,三界臭规矩极多,没有帖子即便是一只苍蝇也不让飞进来。
这可如何是好?为了正大光明的赴宴,他着实费了些脑筋。末了,他心思一转,看来要赴宴还得在昆仑掌门身上想办法,如果自己是掌门的客人,这地方又是昆仑的,难道西王母还不卖掌门个面子。故而,他便故意在玄池面前提蟠桃宴,为的是要玄池留他。
玄池何其聪明,他刚开口,玄池已了然。再说,若水跟邪仙极有渊源,两人都任性逍遥,一派天真烂漫。玄池每次见到邪仙都会不由自主的在他身上找若水的影子。可若水就是若水,怎能在别人身上找到呢?他也知道自己留下邪仙也许会惹来天庭的非议,但不知为何,当知道邪仙来意之后,他还是将邪仙留下小住。
邪仙可没功夫想玄池这一番心意,他一听留他小住,便让弟子陪着去昆仑各山闲逛去了。
......
山月初上,远处群山罩上了一层银,在苍穹之下闪着青光。
玄池一人端立在阆风巅上,好似一尊白玉雕成的石像一般。他一身白袍,漆黑如墨的头发散挽着,只在头顶斜插一根藕色龙骨簪子,目光深沉悠远,仿佛注视着什么地方,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时,道心提着一盏龙灯出现在了阆风巅。
“师尊,夜深了,您该回去了!”道心小心提醒道。
玄池并不回头,目光依旧注视着远方,问道:“道心你来昆仑多久了。”
“五年了。”
“五年了。。。”玄池喃喃道,“原来只过了五年。。。”
道心见师尊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话却好似对别人说的一般。于是说道:“是啊,从道心那日被师尊和。。。救下,到如今已是五年了。”
“若水。。。”玄池声音发涩,仿佛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说出了这两个字。
道心听师尊说出这两个字,早已是泪水连连了。当年炎火杀了巫族神婆之后还要杀他,多亏若水以命相搏救了他。可是,若水却再也回不来了。这五年来,道心和玄池一样,没有一日曾忘记过若水。但两人都性子深沉,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如今听玄池说出这两个字,道心再也按捺不住,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听见哭声,玄池叹气道:“你怎么了?”
道心不敢说出根由,赶紧抬起袖子试了试泪水,道:“没什么,只是山上风大一时眯了眼睛。师尊,晚钟已敲过好一会儿了,咱们回去吧。”
玄池点点头,跟着道心一路下山回到了太极殿。
......
玄池刚踏进太极殿的门就瞧见邪仙四仰八叉的躺在垫子上,一只手里还捏着一直琥珀色玉杯,矮几上则放着一壶鲜红的葡萄酒。
“小子,你回来了!”邪仙眯着一双醉眼,笑嘻嘻道。
玄池见他一身酒气,一边打发道心去弄杯醒酒汤来,一边在对面垫子上坐了。
“前辈还没休息?来找我有何事?”
邪仙歪着眼觑了杯子一眼:“咦?怎么没了?”说着,又起身拿起酒壶倒了些葡萄酒,笑道:“来!长夜漫漫,没有酒怎成?这是我特意跟瀛洲应龙那老儿要的。上好的葡萄酒呢,三千年才结一次果子,加上晾晒、烘焙、发酵也要三千年,可不比天宫那些琼浆玉液差。”
昆仑门规森严,八大戒律之中第一项便是不能饮酒。玄池身为掌门怎能不遵循?故而摇头推辞了。
邪仙斜着一直眼笑道:“你这小子就是太讲规矩。人生如白驹过隙,得乐且乐,何必这么苦着自己?”
说着重重的打了个嗝,又道:“若水那个臭丫头。虽说时空不同了,怎的这么狠心?回去之后也不知来一封书信,难道她不知道这里多少人记挂着她吗?哼,臭丫头,偏偏她就这样狠心。”
古今多少醉人偏偏道出了真心,可玄池却只能苦笑。他何曾不是一样,只是关山梦远,身入道门,诸般情不能诉,万般话不能道。
“前辈醉了,我让人扶你回去休息。”
邪仙不答,直愣愣道:“你今日说一句真心话!你对若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她要是真回来了,你打算怎的?”
若水回来?这话问的玄池怔了半晌,他认真的盯着邪仙,眸子如火,像是要烧出这话的真假来。但很快玄池的眼神黯了下来,心中苦笑,他知道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邪仙见他满眼哀伤,叹息了一回,甩开前来服侍自己的道童,晃着身子撞出了门。
玄池默然望着门外那几杆翠褐色的斑竹,突然觉得腔子里有什么东西也染上了数不尽的斑斑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