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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芳阕殿》散发着一种怪味,那是朽木腐烂的霉味与杂草野花的清香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院子里,杂乱无章的野草肆意曼延,被瀑雨催残过的花朵可怜兮兮的东倒西歪,甲士们一脚踩上去,又将它们深深的践入泥泞里。
姬烈跟在甲士的身后,面色平静的弯下腰,将一株幸免于难却歪倒在阶角的野花捧直了身子,这花长得极美,姬烈注意它很久了,它是院中最漂亮的一束,虽然只是含苞初放,却已经是色彩斑斓,它的身茎断了,如果不进行扶茎救治,用不了多久它也会和那些陷入泥泞的花一样腐烂死去。
“侯子,君上在等着呢。”
老宫人在身旁催促着,姬烈却没有理他,而是蹲下身来,寻了两根树枝将它的身茎夹住,再撕烂了衣衫下摆,把它们紧紧的捆在一起。
做完了这一切,姬烈搓干净手上的泥水,站起身来,往前走去。
老宫人跟在他的身后,轻笑道:“侯子真是个善心人,那花经侯子这么一救,肯定能活过来。”
姬烈回头向花看去,在心里说道:‘但愿如此,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转头继续走。
老宫人笑了笑:“侯子可知这是什么花?”
姬烈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只是看着它挣扎在风雨中,不屈不饶的绽放着自己独特的美丽,这种倔强一下就触动了他的心弦。
老宫人低声道:“这是血信子,咱们安国可没有这样的花,它生长在宋国的映月谷里,只要有它的地方,就再也不会有别的花存在。侯子如此怜悯它,老奴不妨也来凑个景,稍后便命人将它好生打理,过上两年,这个院子里就只有它了。”说着,又笑了笑:“侯子勿惊,这花已经消失七年了,如今突然绽开必然有它的道理,所以老奴才会对它另眼相看。”
姬烈定定的看着老宫人,这才发现他不是宫人,虽然他穿着粗布麻衣,但他的衣袖与袍角都绣着日月暗纹,而这,属于侍奉昊大神的巫官的标志。
有宫人递来蛇头拐杖,那老巫官接过拐杖,柱着它,微笑的看着姬烈。
安国上巫官叔度,姬烈当然见过他,只是每一次见他,这老家伙都在祭祀,头上戴着高帽子,脸上也涂着浓重的彩泥,形同素未蒙面,而他方才的那一番话好像是在说花,但却意有所指,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
可惜,姬烈是个傻子,一个傻子怎么能听懂这么意味深长的话呢?于是,姬烈嘿嘿一笑,埋头直走,把老巫官丢在了身后,老巫官眯了眯眼睛,不以为意的跟了上去。
出了《芳阕殿》,少台宫的繁华展现在眼前,秀丽的建筑,婉约的宫女构成了一幅幅缥缈如烟的画卷,若不是那一队队巡逻的长戟甲士破坏了意境,雨后的少台宫就是人间仙境。
雕塑耸立祭祀台前,是前往《启蛰殿》的必经之路,所有来到这里的人脚步都会放轻,因为那石头像是安国人的骄傲,每一个卿、士大夫看到它,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一段岁月,数百年前,这一片土地还不属于安国,武英王分封了这里,第一代安君带着他的家臣与幕僚们来到这里,经过数十年血战,赶走了山戎,打跑了东夷,最终将奔日朱雀旗牢牢的插在这里。
安国人向来念旧,于是他们将功绩都书写在这雕塑上,以好让每一个后世子孙瞻仰、铭记。
姬烈站在雕塑前,再一次感受到这种扑面而来的震憾,远处看还不觉得,近看它就是一个庞然大物,高达七丈,分为三个部份,底部基座篆刻着一场场战事,中部是一辆六驱马车,底部则是披着甲胄,雄视八方的第一代安君。
老巫官的声音又在身侧响起:“前人功绩,后世帛书。在昊天大神的注目下,每一个安国人都为此而骄傲,也以此为榜样,才有了今日的安国。如今的安国在八百诸侯中虽然依旧不算强大,但却国富民强。老奴相信,终有一日在神的指引下,安国将会因为英明的国君而崛起于诸侯之林。侯子以为呢?”
姬烈仰接着脑袋并未回答,老而不死的老姜最辣,老而不死的狐狸最狡猾,这老东西字字句句都是话外有音,但却让人抓不住首尾,他倒底想干什么?他不是官叔度么?国君最亲信的人!怎么会暗示我留下来争夺世子之位?他这么急的一再暗示,说明了什么?
嘿嘿,事物反常必为妖,你这样蒙我,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我要是留下来,你会帮我?帮我收尸吧?
姬烈心头冷笑一声,脸上神色却半点不改,慢慢放下搭在眉上的手,说道:“姬烈听不懂。”说完,转身向《启蛰殿》走去,走得又快又疾。
老巫官愣了一愣,抓着拐杖追了上去。
……
“君父,君父……”
《启蛰殿》内,安君的另外两个儿子姬风与姬绡泪流满面的跪在案前,把头磕得震天响。
安君神色木然的坐在案后,对两个儿子的悲声哭诉充耳不闻,从矮案下摸出一个竹筒往案上一搁,冷声道:“到底是谁,我已不再追究,你们哭天抢地的做给谁看?事已至此,便让昊天大神来决定吧,你们谁先来?”
冰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温情,两名侯子听得身形一震,次子姬风抬起头来,直勾勾的向那竹筒看去,只见里面放着一根根竹签,有长有短,而这长与短便将决定他们兄弟俩的命运。
三次姬绡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声嘶力竭的喊道:“君父既然如此猜疑孩儿,为何不干脆赐孩儿一死?待孩儿死后,君父定知何为清白!”
“清白……”
安君神色更冷,伸手把那竹筒一推:“数百年来,安国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你们还知道羞耻与清白为何物吗?如今,为父不愿有违人伦,你们却仍不知道感恩,莫非真要为父辣手无情?长者留,短者去,各安天命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君父啊……”
次子姬绡朝着安君深深一拜:“儿子不为自请清白,但请君父三思,儿子已为侯门屏藩,自有封臣领地。若是君父定要儿子前往宋国为质,儿子不敢违逆,但唯恐一旦离去,封臣无人管束,领地荒废。”
安君道:“不论谁去,侯族不会收回领地,你们的领地与封臣将由各自的长子继承!”
“谢过君父,儿子先来!”
姬风惨然一笑,正欲把那竹筒捧起,姬绡却唰地起身,怒道:“君父不公,既是听天由命,怎地不见四弟?莫非,他不是君父的儿子?”
到了这个时候,总算有人把傻子给想起来了,也总算有人称呼姬烈为四弟,而不是宋姬之子!
姬风的手一顿,也向安君看去。
安君眼皮跳了跳,睁开眼来,眼神却更冷。
“他,自有他的去处!”
……
“布谷,布谷……”
梁上的鸟儿跳来跳去,烛光摇动着安君阴晴不定的脸,案上的竹筒空了,地上散乱着一堆竹签,两个儿子捧着各自的竹签离开了,有人欢欣,有人痛哭。
七天了,所有的蛛丝马迹汇聚在一起,却仍未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安君已懒得去追究,既然问题出现在源头,那么便解决源头的纷争,留下一个、流放一个,以免悲剧再次发生。
只是,他却不止三个儿子,还有一个……
而这一个,最让人头疼。
就在安君头疼不已的时候,最后一个儿子来了,安君振作起精神,端直腰身,看着最小的儿子跨过了门坎,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殿门的上方有一轮彩虹,将斑驳的光影投入铺着朱红布毯的廊道,柱头也反着光,每根柱头上都雕刻着攀云朱雀,用的是上好的齐漆。安国确实富庶,这样富丽堂皇的布置,怕是只有富甲天下的齐国才能做到。
姬烈走在光影中,目不斜视。
青铜玉树灯摇来摇去,却摇不清安君的脸,姬烈并没有去打量自己的这位君父,他的目光随着自己的脚尖移动,直至来到案前,默然跪下,按膝不语。
“抬起头来。”安君道。
姬烈抬头,安君细细打量。
‘真是与她一模一样啊……’
七年了,自宋姬亡后,安君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审视这个傻儿子,他的眉锋浓挺,眼睛温润,鼻子如刀削,薄薄的嘴唇一抿如刀,若论长相,四个儿子中属他最英俊,但是安君却看不惯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在嘲笑,又好像骄傲的朱雀看不起凡鸟一样。
这种感觉令安君仿若回到七年前,那个骄傲的小侯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嘴角也是这样,略略上翘。
过了一会,安君回过神来,直视着姬烈:“有人说你是傻子,也有人说你在装傻,是不是在你的眼里,天下人都是傻子?”
安君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梁上布谷鸟的叫声也能掩盖它,但就是这样的声音,却像一支冰冷的箭直直的射入姬烈的胸膛,猛烈的炸开。
刺痛,一点点的深入。
心里越痛,姬烈越是沉稳,按着自己的膝盖,微仰着脑袋,注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君。他的眼神空洞,却又像是水纹一样,你看进去就能看到自己在里面荡漾。
良久,安君居然眯了眯眼,避过了姬烈的目光,指着案上另一枚竹筒,冷然道:“你抽一根,长者去,短者留。若是短竹,我若不死,你不得归。”
长者去,短者留,你若不死,我不得归!哈哈,你到底还是希望我是个傻子啊,可惜事与愿违,我终究让你失望了,我的君父!
姬烈嘴角弱不可察的一沉,松开按着膝盖的手,伸向案上的竹筒,竹筒很大,里面只有两根细细的竹签,一根长,一根短……
安君皱眉凝视着他,等待他的选择。
殿外,老巫官脸色凝重,宽大的衣袍在晚风中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