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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听见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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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来了,冰河之源上只有冬天。

    天地静止,大河失声,唯有无尽的风在冰河上盘旋,狼牙谷位于冰河的尽头,左右各有两座雪山,像是擎天巨柱一般直插苍天,天上是白雾茫茫的一片,没有云彩,也没有太阳。

    “呜呜呜呜……”

    狼群在雪山上仰天长嚎,冰河之源上的狼从来不在月夜里嚎叫,然而,叫声依然苍凉。在冰河之源上,它们就是顶级的猎食者,它们猎杀所能看见的一切,包括比它们更为强大的冰熊。

    冰熊的尸体被雪淹埋了一半,血水把雪地浸成了紫红色,三只幼狼在那尸体里拱来拱去,其中有一只短尾小狼正在刨着冰熊的内脏,另外两只则在分食着冰熊的两只眼球。狼是群居动物,等级森严,进退如一,冰河之源上的狼犹其如此,每当猎到了食物总是幼狼先食,而后方是狼王。

    狼王足有牛犊大小,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眼睛却是赤红色的,像是镶嵌着两枚红宝石。它站在一块峭壁上,按着爪子看着谷底,眼神平静而阴冷。

    从这里看下去,谷底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从南往北没有尽头,不过,它却在风里嗅到了一种味道,那不是冰熊的味道,也不是雪鹿的味道,而是一种古怪的鲜味,既陌生又熟悉。

    人的味道?

    狼王从峭壁上一跃而起,顺着雪坡往下飞奔,所有的狼都停止了嚎叫,扭头看向它,包括那两只小狼崽,但是它们却没有跟上去,因为它们没有得到狼王的命令。

    谷底有人,死人。

    冰河之源上到处都是死人,特别是这狼牙谷,在那厚厚的雪层下面埋葬着无数的尸体,被冰雪保存得很是新鲜,只要废些力气就能刨出来饱餐一顿。所以,冰河之源上的狼群格外凶恶,异常强大。而此,应该感谢苍天,感谢人类的战争。

    狼王不喜欢死人,喜欢活人,尸体保存得再新鲜终究还是尸体,而活人就不一样了,活人血液是热的,它喜欢一边撕着猎物的喉咙,让那滚烫的血液顺着尖利的牙齿流进肚子,一边看着猎物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垂死而迷茫的眼睛,它喜欢这种感觉,犹胜于血食。

    谷底极静,积雪极深。

    狼王的爪子下有一层肉膜,这层厚厚的肉膜可以隐藏锋利的尖爪,同时也可以在雪地上自如行走。爪子落得很轻也很快,像是四片羽毛不停的翻动。

    风从北方吹来,新鲜的味道越来越浓。

    狼王沿着谷底奔跑,绕过了一处弯道,它的脚步变慢,前面的风很大,掀起了雪山上和谷底的雪,它纵到一块石头上,警惕的凝视了一会,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裂着嘴巴嗅了嗅,冷冽的风穿过四根森长的獠牙灌进肚子里,活人的味道就藏在那风里,仍然没有什么异样。它从石头上跳下来,耸动着前肩慢慢的前进,并且压低了后腿,风雪迷惑了它的眼睛,可是却难以迷惑它的鼻子。

    活人就在前面,在这片风雪的后面。

    风雪越来越猛,像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漩涡,它在那漩涡中趴了下来,调整姿式,放低前肩,仰起脖子,后腿蹬上了崖壁,前爪按上了一块石头,厚厚的腿毛下,肌肉已经开始拉动,锋利的尖子正一点一点的冒出肉膜。

    可以攻击了,猎物就在前方,骑着一匹马,我可以借着风雪奔向它,首先惊吓那匹马,让它掉头就跑,然后我衔尾追击,在冰河之源上没有任何马能跑得过我。

    “怂!”

    在那一瞬间,狼王暴起,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像是一团张开的雪刺。

    “希律律……”

    果不其然,当狼王把脖子上的毛竖起来的一霎那,前方传来了马嘶声,猎物嗅到了猎食者的味道,它肯定会掉头就跑,狼王窜上崖壁,踩着坚硬的冰石前进,身子几乎与大地平齐,但是速度却更快,而且并非是直线,时高时低,时绕时窜。这样会让马匹更惊,同时也会让马背上的人拉不开弓箭。

    近了,近了。

    越来越近,马匹高高的扬起了前蹄,叫声极其惊慌,两只前蹄并没有落向前方,而是落向侧面。

    果然要逃跑。

    “呜敖!”

    后腿猛地一蹬,狼王从崖壁上飞起来,身子在半空中拉成了一道直线,前爪自然前伸,后爪向后伸展,这是最佳的攻击方式,也是最为迅猛的攻击方式,可以直接扑到马屁股上,把两只爪子掏进马腹,顺爪扯出肠子,然后一口咬断马背上的人的脖子。

    血液,新鲜的血液。

    眼神,绝望的眼神。

    “希律律!”

    “簌!”

    受惊的马掉头就跑,马背上的人却扭过头来,拉开了手中的骨弓,弦声一响,利箭穿破了风雪,扎入了狼王的腹部,最柔软的腹部。

    “呜……”

    一声悲嚎,猎杀结束。血液从狼王的下腹汩汩冒出来,很快便把雪地浸红了,狼王睁着冷漠无情的眼睛,看着那人勒转了马头,风雪缠绕着人与马,那是一个强壮的人类,在冰天雪地之中,光着膀子,穿着半件兽皮铠甲,头上戴着熊骨盔,熊骨的眼窝里插着两根鹞鹰的尾羽,脖子上戴着用兽牙做成的脖链,手上提着一把白森森的骨弓,腰上缠着一截虎皮,尾部挂着一柄剑,没有剑鞘,那柄看上去很锋利的剑拍打着腿,腿上缠着厚厚的毛皮,脚上也裹着毛皮。

    “狼牙谷,我又回到了狼牙谷。”

    那人说着狼王听不懂的话语,夹着马腹向狼王走来。狼王冷漠的看着那人,它知道,死亡已经来临了,这人身上有着死亡的气息,而它,从来也不会向死亡低头。

    姮季骑在马上,狼牙谷在马头前伸展,一直展到冰河,如果再往前展,就会有春天,夏天,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春天和夏天了,至于秋天,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秋天。

    狼王死在马前,脖子上仰,睁着眼睛看着苍天。

    姮季朝着狼王锤了下胸口,这是北狄人的礼节,对英勇者的一种致敬。他骑着马向前走,绕过了狼王的尸体。转过那个弯道,翻下马来,跳上一块石头,双手弯到背后,猛然一声大吼。

    “敖!”

    雄壮而悲凉的吼声掩盖了无边的风雪,在两座雪山之间撞来撞去,正在雪山上翘首以待的狼群听见了这声吼叫,仿佛想起了什么,齐齐一怔,然后疯狂的向四面八方逃窜。那只短尾巴小狼怔怔的看着奔逃的狼群,它不知道同类为什么要逃跑,它太年轻了,刚出生两个月。它叨着冰熊的一截肠子,跳到了狼王站的那块石头上,按着爪子向北方看去。下一个瞬间,它尖叫了一声,掉头就跑,那截肠子掉在了雪石上。

    人,活人。

    密密麻麻的活人填满了北方,放眼看去,根本看不到边际,就连白皑皑的雪地也被活人占据了,再也看不到一丝白色。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骑着马,有的拄着骨拐,有的光着屁股在雪地上奔跑。骑着马的人非常强壮,大部份都光着膀子,面容生冷。

    寒冷的风从北刮向南,绵延数十里的人群从雪山的北面走向狼牙谷,聚集在姮季的身下。

    老祭司拄着拐杖走到谷口,面对着南方跪下来,把头深深的埋进了雪里。两名强壮的狄人抬着雪狼王的尸体走到老祭司的前面,把狼王的尸体放下。

    “狼牙谷啊,冰河的尽头,勇士的英灵啊,徘徊在这里。愿你们安息,先祖啊,就在头顶。”

    “死者长眠!”

    老祭司扬着满脸的雪,唱道。

    “死者长眠。”

    姮季半跪在地上,无尽的雪落在他的肩头。

    “死者长眠。”

    黑压压的人群扑啦啦跪了一地。

    “虔诚,献给先祖。”

    老祭司用一把骨剑剖开雪狼王的肚子,取出血淋淋的心脏,把它恭敬的放在额头前。

    “虔诚,献给先祖。”

    姮季拔出腰上的骨匕划开古铜色的胸膛,血水从块垒的肌肉上溢出,用左手接住,满满了接了一捧,把血洒在雪狼王的心脏上,人血与狼血深深的浸入雪地。

    “虔诚,献给先祖。”

    人群匍匐在雪地上,大声的唱颂。

    “英勇,献给君王。”

    老祭司剃下雪狼王的四根獠牙,捧着它交给姮季。

    “英勇不死,生生不死。”

    姮季接过狼牙,把它挂在脖链上。

    “英勇不死,生生不死。”

    人群回应君王。

    “牺牲,献给勇士。”

    老祭司挖下雪狼王的两只眼睛,把它埋在雪地里。

    “牺牲,献给勇士。”

    姮季拔出那没有剑鞘的剑,拄在地上,并且跪了下来。

    “牺牲,献给勇士。”

    人群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像是在拥抱深埋在雪土里的勇士。不论男女老幼,都是如此。

    没有人说话,风声呜咽,老祭司老泪纵横。在这狼牙谷啊,埋葬了多少的勇士。数也数不清,就像浩瀚的星辰。

    年轻的骑士从人群里站起来,走到姮季的身旁,看着茫茫的冰河。

    “三千年前,冰河流到这里便是尽头,本没有狼牙谷。三千年后,冰河冻结在尽头,你们的先祖开辟了狼牙谷,却不是为了凿开这条河流,而是为了无尽的流亡。如今,千年不化的雪谷下埋着勇士的躯体,英灵仍在雪山上悲嚎。”

    “我听见了,我回来了。我是北狄之王,姮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