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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每个人的惊呆里包含有不同的芜杂情绪。
刘父不淡定了,走上前盯着垂眸不语的刘敬平,严厉地重又问了一遍:
“黑了网站的人是你?”
刘敬平不敢与父亲对视,沮丧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刘父冷着脸,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径直向外走去。他只好乖乖地任由父亲拖着,耷拉了脑袋离开办公室。
总经理连忙奔出来,慌张地在前方开路:
“董事长息怒,您要去哪儿?”
“网络信息部。”刘父沉声道,不由分说地拽着刘敬平,大步流星地跨进电梯。
总经理松开了电梯口的按键,若有深意地看了张经理一眼,他赶紧跟了上去。
网络信息部早已乱成一团。
“什么什么?大老板过来视察?骗谁呢,他到哪儿也不会到这儿来呀。”
“你是不是傻,人都快到了,还不准备准备?”
“主管,这消息太奇怪了吧,大老板怎么可能对咱们这个小部门感兴趣……”
“妈的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想干了啊?想什么呢?陈总亲自传达的,会有假么?都给我动作快点!那谁,桌子上怎么乱七八糟的,限你一分钟之内收拾好!”
每一名员工都严阵以待,但他们很快就被这样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刘父脸色铁青,揪着一向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可现在已是垂头丧气的刘敬平快步冲进门,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人。刘父连扫视一下周围都没有,直接走到电脑前,胳膊一挥,把刘敬平扔进转椅里,不容分辩地说:
“你不是很会黑网站么,再黑一次给我看看!”
刘敬平满脸怯意地扭过头,偷觑着刘父:
“爸,这是咱家酒店的网站……”
“你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送你去上大学,你好的不学,专门学习搞破坏……黑给我看,快点!”刘父说着,踢了转椅一脚,刘敬平没坐稳,一下子扑在键盘上。
刘父脸上飘过一丝疼惜和不忍,却什么也没说,拉了另一张椅子坐下,立刻就有人搬来了小圆桌,并搁了一杯泡好的茶。
稍远的地方有人窃窃私语:
“看这阵势,发生了什么事啊?”
“大老板要管教儿子,咱们暗中观察……你小心点,别傻呵呵地踩雷。”
“我倒是敢哪。哎,我头一次见到大老板本人呢。”
“那你还好啦,我是头一回看见刘公子,嘻嘻,他怎么那么帅啊,像古天乐刚出道时候的样子。”
“姐,不要和男的讨论这种问题……我觉得刘公子像胡歌。”
“胡歌?不出名吧。”
“哎呀,你连他都不知道?”
“我搜到了,嗯,这么看确实很像。”
“两个花痴,你们是没见到啊,刘公子之前带来的清华的小哥哥更帅。”
“偷拍了没?照片快拿来!”
“嗯哼——不是这个部门的人给我出去,哦,女的都出去!”
“干嘛?歧视啊?我来送东西你管得着啊?”
“全是借口,喂喂,你昨天看够了吧?”
“当时没敢搭讪,好后悔……”
“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大老板为什么突然关心咱们部门呢?”
“不清楚,别说话了。”
刘父喝着茶,视点柔和地落在敲着键盘的刘敬平身上。他的气早已消了多半,目光里剩下的是不解和温情。刘敬平不时地停手凝视显示屏,紧紧锁起眉,疑惑地自言自语几句。
女秘书送来了一份文件,刘父读了一会儿,抬头催促刘敬平:
“这么慢?第二次了,不应该轻车熟路了吗?”
刘敬平转过身,椅子滑开了一些。他茫然无措地把屏幕亮给刘父看,哭丧着脸说:
“爸,我之前就是这么黑的,虽然现在黑不了了,但是……”
他见父亲怒目一瞪,卷起手里的文件,顿时感觉不妙,马上跳起来喊:
“哎不是,我没骗你,爸你信我啊!爸,冷静,听我解释!”
刘父高高地扬着纸筒要打他,他慌慌地闪躲着。张经理忙冲进混乱的现场,急切地劝解:
“董事长别生气!您家公子没撒谎,我记得他的同学说网站的程序有很多漏洞,他已经修补过了,所以会不会是……”
“是吗?”刘父盯着跑到一边的刘敬平。
“爸,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给程嘉树打电话!他肯定恨死我了,不可能和我串通一气吧?”他摸了摸兜才想起来手机早就被他摔了,就转向张经理,“你有他的号码,把手机借我用用!”
张经理二话没说,拨了号,将手机递给他。
刘父责备地在刘敬平的脖颈上拍了一下,按了免提。
“经理您好,您的奖金……没事了吧?”程嘉树坐在公交车上,有点担忧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先不说他的奖金,”刘敬平诉苦道,“程扒皮,你修复之后的网站我黑不掉了……”
“你还想黑网站?”程嘉树一听到他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吃饱了撑的吧?有那精力干点啥不好?我人微言轻,看来刚才的话都白说了。你当黑客还当上瘾了,跟你爸坦白了没?刘大公子,你要是闲得不行,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不好吗?就算你家酒店不差钱,不在乎这点损失,你也不能这么坑爹吧?别他妈跟我扯什么GDP!干坏事你还有理了?我就纳闷了,你爸上辈子是不是毁灭地球了,否则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败家孩子?”
他像打机关枪似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屋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员工们偷偷瞧着刘父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刘敬平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父叹息一声,自嘲道:
“我上辈子毁灭地球了?”
“董事长,您消消气,这,这是误会,”张经理赔着笑,要过自己的手机,“我来打电话,请那孩子来一趟,当面说清楚,好吗?”
刘父看他一眼,默许了。
“程嘉树,是我。”张经理严肃地说,“你快来酒店,有事!”
“您好,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张经理灵机一动,假装恼火地训斥道,“你怎么修的网站啊?办事也太差劲了吧,现在又打不开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程嘉树心里发虚,小声自省着,“不能啊,一般情况下不会再出问题了呀……”
“少废话,”张经理见这种办法有效,就加重了语气,“你净想当然,我说打不开就是打不开了,你不要找理由搪塞。做事要善始善终,你快过来看看吧,别磨蹭,别让大家都等你!快点啊!”
“好,我立刻过去。”
放下了手机,张经理得意而殷勤地对刘父说:
“他同意回来了。”
“你很聪明啊,”刘父坐在一旁,冷冷地瞥着他,在文件上签了字,顺手把它交给秘书,“叫什么名字?”
张经理喜出望外,连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记下他,”刘父轻描淡写地吩咐着身边的人,“给他结清工资,立即辞退。”
张经理的脸变白了,刚刚显露的笑意“刷”地一下消失殆尽。
天色慢慢转为深蓝,酒店的一些员工们陆续下班了。程嘉树到了网络信息部时,总经理迎着他走过来:
“小伙子,辛苦你啦。”
“您别客气。”程嘉树向他问了好,继续往里面走。他看见刘父的时候,愣了愣,觉得他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遇到过他,心想:
“我好像见过他,有一点印象,大概是在路上吧。一晚上没睡觉,我的记忆力都变差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抿唇,冲刘父点点头,笑了笑。
接着,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刘敬平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
刘敬平正抱着脑袋郁闷着,松开手臂抓住程嘉树:
“你来了?”
“张经理他人呢?”程嘉树伸长脖子,扫视了一圈。
刘敬平气愤地喊道:
“他让你来你就来?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
“网站又出问题了啊,我还能不过来处理吗?”
“既然你不肯要工钱,那么网站出不出问题关你什么事?”
“刘敬平!”程嘉树激动地站起身,“做人要有点责任心啊,以为谁都像你那么不负责任呢?你知道你干的这件事连累了多少人吗?不说说你,你就不自觉……我恢复的网站我当然要负责到底,甭管挣没挣到钱,它再出问题我不能坐视不理!”
“知道你有强迫症啦,”刘敬平仰起面孔说,“张经理在骗你呢。网站没事,固若金汤,我用原来的方法根本黑不了,别的途径……呃,也很难。你不是动了源码么?快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
“原来你是想和我切磋技术,”程嘉树依然站着,不悦地说,“你挺会演啊,何必让经理吓唬我呢?害得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里疏忽了。”
“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可没骗你,是他自己耍小聪明!”刘敬平试探一句,“你要是气不过,我让我爸开除他好了!”
“别别别!我没生气……当我没说。你他妈心肠也太硬了,我不想和你这种人讨论问题,你自己琢磨吧!”
“切,你也别装逼,”刘敬平翘起二郎腿,“我好歹也是北大的,你个小破清晒什么优越感?”
“是啊,你这么牛,找我干嘛?自己玩儿去!”程嘉树说着就要走。
刘敬平立马软下来,笑嘻嘻地扣住程嘉树的手腕:
“怎么连个玩笑也开不起啊?什么都当真,脾气还这么臭,静雪怎么受得了你?”
程嘉树坐下说:
“刘敬平,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戳我痛处从不留情,而且一针见血分毫不差。”
“那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么?嗯?”刘敬平乌黑而润泽的眼睛凝视着他,“说实话。”
程嘉树静思半天,语声沉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曾经是很想和你交朋友的,现在……好了,咱们进入正题吧,我不想白白跑来一趟。”
他们两人坐在一起,面对电脑认真地交谈,时而指着屏幕,时而在键盘上敲几下,有时候他俩头碰着头,显得十足亲密。
刘父坐在他们的斜后方,沉默地注视着这两名年轻人。他一直都在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听着他们的对话。过了一会儿,他不动声色地签了一张支票,递给总经理,朝程嘉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待他们切磋完毕,刘敬平感叹道:
“程扒皮,我说你怎么会花那么长时间——只让你恢复网站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这程序烂得一比关你毛事,你费劲改它做什么?你真是完美主义者加强迫症患者!还有,你不晓得自己有多棒吗,你要是从初中开始接触计算机,妥妥的进姚班啊!”
“得了吧,”程嘉树背起书包,“我什么德性我自己清楚,不用你帮我吹。”
总经理走过来,将支票伸到他眼前:
“我们董事长听说你没拿工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是补发的薪酬。”
程嘉树推开他的手,苦笑着指了指刘敬平:
“这都是他搞的鬼,具体什么原因您问他吧。我感谢他的好意,只是这种帮助我的方式我不能接受。我不会收钱的,请您谅解。我只希望他不要再这样捉弄我了,大家都不容易,时间也很宝贵,最好不要自找麻烦。我真的很累,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不想再陪他折腾了。”
“可是,”总经理强调说,“你也付出了劳动,而且把网站修得这么好,不论从哪方面讲都该得到报酬啊!”
“那也算了,”程嘉树再次推开他的手,看着刘敬平说,“他是我的朋友,帮朋友的忙还要收钱,叫人笑掉大牙。”
刘敬平呆住了,直到程嘉树离开,他也没回过神。刘父望着程嘉树俊逸挺拔而略显疲惫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华灯初上的北京街头,程嘉树满腹心事地慢慢挪动步子。他没有直接回学校,想散散心,整理整理思绪。风有点凉,他裹紧衣服,看到前边的商场就走了进去。
他逛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周末陪女生们来的地方,心念一动,他加快步伐,来到萧静雪试戴项链的珠宝柜台前,盯着那条闪光的项链,凝神良久。
“我真傻,为什么拒绝那笔钱?把煮熟的鸭子放飞了,我也太可笑了吧!”他心想,“程嘉树,你傻透了,怕不是缺心眼吧?为什么执意不肯要钱,哪怕在非常需要的时候?还不是放不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吗?可要这自尊心有何用,这明明是我不该保留的太过奢侈的东西……谁能想到呢?早上我还那么开心,想着为静雪戴上她喜欢的项链,我可以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如今我才明白这只是我的幻想,像泡沫一样容易破碎的幻想。现在我怎么面对她呢?话说回来,他们给我钱,我为什么不要?在我的眼睛里,刘敬平的好心真的被扭曲了吗?不,我不能要,这是唯一的选择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平等地做朋友……朋友?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朋友,可是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鸿沟啊。是我放不开吧,始终解不开心里的结,我在奢求一种纯粹的友情吗?不想让别的东西掺进来,不想让纯洁的感情被玷污,我的要求很过分吗?还是我根本做不到,根本不配有……”
他托着清俊的脸,双臂撑在展柜上,出神地欣赏着那些亮晶晶的饰品,继续沉思着:
“刘敬平也是好意啊,可为什么会刺激到我?我内心深处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才会有这样失常的反应。别人可以折辱我,无视我,嘲笑我,我都能够忍受,能够不往心里去,但在刘敬平这儿,我就无法容忍了,是因为我不知不觉地把他看成很重要的人了吗?我那么在乎的、牢牢抓住害怕失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两天我才深深地认识到,我和他,自从来到人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两个世界,是不可能相遇的。所以我无法理解他,他也不能理解我……唉,我怎么就放不开呢,就不能洒脱一点么。如果能用钱换来静雪的喜悦,何乐而不为?那么纠结干什么呀,胡扯什么朋友,谈什么感情,兴许人家一点儿都不在意,没准还在笑我傻呢。装逼可耻,明明已经很窘迫了还坚持装逼最可耻。程嘉树,你的脑袋被驴踢了!”
他讥讽地一笑,自语道:
“谈感情,真他妈伤钱。”
那名女营业员注意到他看了好一会儿了,面含微笑地说:
“给女朋友买项链吗?想要什么样的?建议您带她来看看,最好本人来试……”
“这个,”程嘉树一指静卧在玻璃柜里的那条项链,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话,“可以分期付款吗?”
营业员惊讶地一抬细眉。
“不好意思啊。”程嘉树笑着道歉,急急慌慌地逃离了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