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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象寺出此恶事,众寺僧私下早是将那鹿角刀客传得神之又神。
诸人惶惶,那夜亲历恶事之大小沙弥,尤是魂飞胆裂,汗出如渖。
鱼悟心下,多有顾忌;本想将隔日百僧乞食之事作罢,然则转念再思,真要如此,岂非灭了自己威风,显得宝象寺惮畏无胆?且那贼人既能趁夜摸进寺内,若单令诸僧窝憋不出,倒也未见得安稳。
思忖再三,鱼悟决意不令同括参与乞食之事,且想暂将其留于身侧几日,早晚看护,待得恶风稍过,心境平息,再作旁的计较不迟。惜得同括却似未将那夜恶事放于心上,几番婉拒不说,更多次哀恳鱼悟,言必称“上求下化,自度度人”,将托钵视作同宝象寺及擐昙城众结缘之机,一意参与。
鱼悟见其赤诚,终是口松应下,暗地里对不苦千叮万嘱,令其好生照料同括,待得乞食事毕,必得将其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带回寺来。
日赶夜,夜追日,终是迎来宝象寺半载一次的分卫盛事。
方过巳时,已见百名寺僧人手一赤色瓦钵,鱼贯而出,浩浩荡荡游走擐昙街市。
擐昙民众,早知宝象寺风俗。各家各户,一早便备下各类素斋干粮、瓜果梨桃,卯时便将吃食桌台移至门外,一家人恭恭敬敬专候着行乞僧人前来。
此一时,围观诸人乱噪不休,见着僧人于身前驻足,必得两手合十,恭念一声“阿弥陀佛”,再忙不迭将饭食好生置于僧人空钵内,心下暗祈籍此积些功德,消灾解难,或除自己业障,或盼着哪一日宝象僧人可做法事,金桥过往,开方破狱,也赎了家中逝者罪过。
分卫正行,也不知是何人眼尖,于僧众当中一眼瞧见同括,凝眉细观,只见得个檀口樱桃,粉鼻琼瑶,冰雕玉琢,金姿宝相。这人瞧得甚觉欢喜,陡地抬声,冲左右轻喝一句,“瞧瞧那位小师傅,端的是俊眉修眼,菩萨之相!”
此声方落,已见三五未出阁的小姐,结伴上前;桃腮含羞,先后将些个蔷薇海榴献与同括。余僧见状,莫不摇眉哂笑。同括倒是一派淡然,颔首低声,口内将那佛号轻吟不住。
旁的妇人家见状,更不矜持,呼的一声蜂拥而上,将同括团团围住:你往钵内添个馒头,我往怀里塞包菜脯;更有甚者,全然不怕轻慢佛祖,抬掌捏扫同括面颊,抑或暗暗勾牵同括手指,狎媟无度,竞相款昵。
余人在侧,不论男女,莫不是眉梢含情,唇角挂笑。端重的结眉沥思,意淫心会;轻浮的调笑指点,心痒难挠。且不言众人心思,街市上百千眼目,无一不是定睛贪看同括和尚,将一双双馋眼喂个十分饱。
一时之间,街市已是闹作一团,乱神乱目;饶是不苦见多识广,亦是经不住筛糠抖战,面对诸人,打也打不得,驱又驱不散,既要顾念这宝象寺颜面,又得挂系着同括安危,一番应对下来,不苦已是头大如斗,挥汗如雨。
一队僧人跼高蹐厚,拨开民众,徐行一刻,又见一妇——头顶箬帽,轻纱遮面,瞧不真切长相。然则单看衣饰,便知是富贵人家;粗观身姿,必当是天姿国色。
女人气势骇人,正面同括,却不动作。一旁民妇见状,心下忌惮,立时有所收敛,言语讷讷然,又再频扫那女人几眼,便各自闷头退往两边,正闪了条道出来。
女人冷哼一声,莲步缓移,待近了同括,便将下颌一挑,抬掌掸了掸钵内干粮上的一层薄灰,娇声笑道:“小师傅,我这处,也有些个供养,暂且予你带回宝象,不日代我给菩萨捐个金身。”话音方落,女人玉指一抬,缓自袖内掏出一叠物什,置于掌心,跟同括相顾无言。
一旁围观诸人见状,无不踮足翘首,细细辨来,见那女人掌上,竟是一沓百两银票,粗粗一算,怕是有个千数不止。
女人听得众人咋舌之声,咯咯娇笑,又再近前两步,两指一捻同括纳衣,不待余人反应,已是将那叠银票径直塞入同括怀里,后则将同括僧衣一振,玉手游走上下。
“阿弥陀佛!”同括疾往后退了两步,唇角一抿,眨眉不住。
“女施主,今日出寺托钵,只乞食,不纳财。施主善心,欲捐香油,便请移步宝象寺内。”
话音方落,同括侧身,将掌内瓦钵朝前一递,恭敬搁置地上,再将周身那些个琐碎一并放下,长纳口气,悠悠呼一声佛号,抬掌往胸前一探,摸索半刻,方将那叠银票掏出。
“施主,但请收归。”
女人见状,又再巧笑,佯作不闻,既不相应,也不接取。
同括往前踱个两步,躬身起手,又再朗声,“施主,但请收归。”
女人娇笑连连,两手手心徐徐往同括掌背一靠,四手相握,直令旁人瞧得一惊一乍,头颈一松,若鸡食碎米,颔首不迭。
此一时,同括颊上却是未见红霞,结眉定睛,一双妙目细瞧来人不住。
“啧啧,”女人轻笑,柔柔斥道:“小和尚,你我身外,多得是摇长舌、鼓厚唇之辈。百口嘲谤,横沫溺人。”
同括闻声,立时回神,吞口浓唾,两目一垂,轻叹不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人软哼一声,一拢轻纱,将那叠银票甩的啪啪作响,袅袅娜娜,扭身便去。
将至未时,宝象寺乞食僧众手内应器无一不满。诸僧结队,谦恭捧钵,闷头速往宝象寺赶。
而在此时,擐昙郊野。
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
箬笠女警醒异常,三步一顿,五步一停,时不时回眸探看。
行至密林深处,女人隐隐更觉不安,抬掌一扶身前树干,这便驻足,欲要平一平喘,纳一纳气。歇了未有盏茶辰光,女人陡闻一声轻音,肩头一颤,立时提心在口,侧目四顾,却未得来人半点行踪;耳郭再抖,面颊半抬,方查一驾步辇,行在半空,四人抬轿,忽近忽远。
“好轻功!”女人心下暗叹,掂掂自己斤两,反倒是隐了遁逃之心。
待得片刻,步辇稳稳停于女人目前。唯见得辇身四围皆是轻纱,衬得辇上之影若隐若现。
“诸位,专来寻我?”女人抱臂胸前,懒声缓道。
此言方出,便见步辇四面轻纱挑起,正中座上,端踞一人:周身素白,玄纱遮面;头顶正戴一副宝冠,两耳横探一条金钩,钩上满是珍珠坠串。此一位,若非微泽苑共姜,又是何人?
“泽女想同阁下谈个买卖。”
女人一听那抬辇轿夫说话,又再细细打量辇上女子多番,唇角一抬,轻声嗤道:“泽女?买卖?小妇人无才无德,高攀不起。”
共姜目睑微阖,单掌一托脖颈,静待一刻,方再启睑,上下细细打量女人身形,又再结眉探查其轻纱下面容隐约轮廓,揣摩一时,陡地合掌,纳口长气,低低笑道:“堂堂垂象适心夫人,钜燕长公主;论权论势,倒是我微泽苑攀附了。”
女人肩头一颤,轻吁一声“满口胡柴”,话音未落,却是抬掌将斗笠往下压了一压,再不反驳,就那般直愣愣挺着腰板立于原处,同共姜对峙。
共姜见状,倒似意料之中,抬手将目下珠串一拨,冷哼一声,径自言道:“夫人认或不认,于我无异。但求夫人知悉,我等前来,是友非敌。”
“若是朋友,何不示以真面?装腔作势,闹甚酸款?”
共姜巧笑,低眉紧睑,便若春山滴翠,秋水凝眸。顾盼之间,共姜抬手冲前指点两回,悠悠叹道:“女子总归善嫉。如此这般,你瞧不清我,我也瞧不清你;没了攀比,免生火气,岂不大好?”
女人闻声,倒退两步,往另一侧树干轻巧一靠,绣鞋懒懒往一边苍苔上碾蹭。待得半刻,方再纳口长气,缓声再道:“倒不知泽女上门,是何买卖?”
“夫人单刀直入,恰合我意。既是如此,在下便也不兜圈子,直言不讳,且望夫人恕我干渎造次之罪。”共姜身子朝前一探,敷衍打揖,懒声接道:“在下所求,乃是助你儿登大宝,称新帝,也好教夫人你重回垂象皇宫,作个多福多寿的安乐太后!”
女人轻笑,未待接言,已闻共姜再道:“皇长子齐掖,困踬万里之外,流离天地之中。今日终返擐昙,却需埋名隐姓、装呆卖傻,躲进宝象寺内古佛青灯,籍着片纸书函以托间阔之情。逃得过苗而不秀,未必躲得过秀而不实,这般坎坷,岂不可叹?”
“你怎……”
共姜身子懒懒散散朝后一仰,娇声拖个尾音,“我怎知晓?”
“泽女所知,岂止于此?”轿夫得了共姜眼风,朗声便道:“怪当怪江湖风急雨骤,怨只怨夫人势单力孤。多事之秋,若想灭迹匿踪不露半分端绪,委实不易。夫人怎不将那摞银票在这儿取了,好生瞧瞧方才那小和尚传了甚消息与你?”
共姜见女人不言不动,这便更起了调笑心思,身子左右微摇,轻咳一声,柔柔再道:“夫人,贵家主人同禅活门不睦,早早布局要寻鱼悟老儿麻烦。若非那小和尚援手,又怎能顷刻解了鱼悟困局?怕是贵家主人,得知同括和尚转赠一颗宝珠与鱼悟,必得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烟生。夫人人在曹营心归刘汉,身伴罗刹情系佛陀,勇气可嘉,胆气可佩!”
女人轻笑,遥眺步辇来人,心下闻弦外之音,怎不忌惮?静默半刻,方迟迟启唇,缓声试探,“你我……可是相识?”一言方落,未待泽女相应,其已不多遮掩,探手入怀,徐徐将那沓银票取了,从中抽取一张纸头,扫过一眼,已是短叹连连,无奈摊手笑道:“如若事成,何以酬报?”
共姜单掌一抬,掌心向内,一面细细端详掌内纹理,一面轻声接应道:“我等所欲,不过借力。不论贵家主人是否同那大欢喜宫有些个干连,但求以尊主之矛,攻姬沙之盾。待其两败俱伤,你我各得其益。”
“你同姬沙有仇?”
“非也。”
“你同……五鹿…五鹿伊有隙?”
共姜一听,不由拊掌,巧笑应道:“夫人敏慧。若籍外力铲除姬沙,我等自可不费气力,直捣玲珑京,取五鹿伊性命。”
“你我……可是旧识?”
共姜啧啧两声,再冲身前手下递个眼风。轿夫会意,朗声应道:“泽女亲至,已显诚意。夫人若愿,皆大欢喜;如若不然,我微泽苑上下众心成城,不过早迟,亦可夺了五鹿伊项上人头!”
“泽女如此神通,何需借力?”
共姜闻言,倒似失了兴味,懒声缓道:“既有捷径,何需长衢?渔人之利,孰人不欲?”言罢,共姜稍顿,抬掌一扫,令轿夫将四围轻纱下落,候了半晌,方再启唇,沉声道:“夫人,想必那小和尚信上已告——你于宝象寺所置细作,已于前夜丧命双刀之下。恶事一出,鱼悟必当警醒,怕是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宝象寺打扫干净。你若再想于同括身侧安插人手,护卫性命,通连传信,怕是不比登天来的容易。”
女人思忖一刻,强作个笑,倒未失了风度。
“前夜宝象恶事,原是泽女手笔。”
共姜咂摸咂摸口唇,不置可否。“要么,夫人便跟鱼悟老儿显露身份,只怕到时贵家主人气不过,连累了夫人跟大皇子不得安稳;要么,夫人便回禀贵家主人,告我微泽苑以大欢喜宫之名逞凶。只不过,怕是届时我非但不会多得一敌,反当侥幸添得一友。”
“毕竟,同夫人合盘,则保鱼悟,灭姬沙;同异教合盘,则灭鱼悟,灭姬沙。与我而言,殊途同归。”
“你同五鹿国主,有何深仇?”
“餐肉饮血,难销我恨!”共姜切齿攒拳,低低再道:“往事已矣,夫人不必穷究。待我取了五鹿伊父子三人性命,断其一脉血缘,好教五鹿狗贼断子绝孙!”
“只可惜,五鹿那两位皇子,一个玉精神,一个花模样,”共姜稍顿,吃吃轻笑不住,“五鹿街知巷闻,多言五鹿浑同五鹿老两个小子相貌不凡,见之忘俗。这般美人儿,生取其命,我倒有些个于心不忍。若可豢养一世,供我苑内诸人纵情施欲,倒也不妨。指不定日后还能用他二人做做买卖,送送人情。仇人之子,命在逡巡;我若留其性命,亦得让其求死不能,生受苦刑才是。”
女人闻声,十指紧攒。
共姜似是不查,濡唇接言,“垂象钜燕,本是一家;外患除,内忧解,夫人这太后,自可高枕无忧。日后亲瞧着大皇子开枝散叶,子孙膝下承欢。呼风唤雨,颐养天年,岂不甚好?”
话音方落,步辇已起,共姜轻呵一声,叹道:“人言祸不单行。前夜宝象寺恶事,有一便可有二。同括和尚性命,可全在夫人一念之间。是要玉成好事,抑或玉碎瓦全,皆由着夫人,在下断不强逼。”
“莫要伤他!”女人厉声,疾步上前,絮絮应道:“同括……确是我子!”
“其确是……垂象大皇子!欲要戮力,你等便万勿害他性命!”
“三日后,午时,此地,自当有人恭候。”共姜言罢,冷嗤一声,又再兀自摇眉,笑意恨意混杂一处,俱是难收。步辇若生双翅,不消半袋烟功夫,已然隐去不见。
女人长纳口气,定睛再瞧掌内同括所留纸头,见其上并无一字,不过寥寥数笔,简绘一断线纸鸢。
女人摇眉不住,抬掌取了箬帽,只见得轻纱之下,发如天边云,面若富贵花;此一位,正是那九品莲堂重光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