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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沉闷的钟声从山巅的钟楼上响起,伴随着低沉的吟唱,一片宁静和祥和,与世无争。原本伴随着仙界之门重开而来的浮躁和喧嚣,在这里似乎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化去。蓝天、舒云、清风、草木…这里的一切宛若隔绝于世,静悄悄又孤零零地。
周慕云一步步踩着石阶向山顶的万佛寺走去。
平整的石块千百年来被世人踩踏,早已光可鉴人,却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失足滑下去,这大概也是佛法慈悲的显化吧。在石阶两侧的众多佛像的注视下,周慕云心静若水。
求佛路,问心桥。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自己走在这久负盛名的秒地上。而上一次,白夜行带着昏迷不醒的他走上这条石阶的过程中,他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梦。那时候,他告诉那个自己,不忘初心。
现在…周慕云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地继续前行,心中却微微叹了一口气。
白夜行初次传授他道法之前,曾问过他为何修仙,他答:“为了能够屹立仙道尽头,去看看那里的风景。”而一直以来,他虽然也算得上是努力,却从来没有逼迫自己。一直都是按部就班,不紧不慢的样子。因为他有倚靠,他的师尊,他的师兄师姐会保护他慢慢成长,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四处浪荡、不务正业。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问鼎仙道尽头?呵呵…他心中轻笑了一下。
…
月夜,上弦月,微风。
周慕云呆坐在高台上,两条腿悬空随意摆动着。他已经在这里静坐了好几个时辰。
银白色的月光撒在万佛寺黑灰色的浮屠塔上,没有半分恐怖,甚至还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他走了?”一个身着白色僧衣、白眉及肩、皮肤白皙的老僧披着月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现在周慕云身旁,看着天空中那轮弯月。月光下,他整个人都变得出尘、圣洁。
“嗯。”周慕云解下腰间的淡青色酒壶,微微抿了一口。淡红色的桃花酒在唇舌间留香,初时甜后又变得微苦,百转千回、回味无穷。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也不必太过于介怀。”空性和尚背负双手,慈眉善目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大师,晚辈省得。”周慕云点点头,又仰头灌下一口酒。此时此刻,他终于觉得这壶中的美酒应当是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了,这种五味杂陈尽在口中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看着仰头痛饮的周慕云,空性和尚光滑白皙的脸上淡淡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他那两条及肩的白眉也纹丝不动。在戒律森严的佛门圣地,饮酒这种事在他这位坐看沧海桑田万年之久的万佛寺始祖眼中似乎根本算不得什么。
周慕云眯着眼,回味着口中馥郁的酒香,许久才缓缓睁开眼。起身站在负手而立、不动如山的老僧面前,看着那张历经岁月沧桑却又精神焕发的脸,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埋低不语。
他知道,眼前这位和白夜行关系甚密的老僧定然知道他的来意。他也知道,这位面容慈祥和蔼的老僧定然也是白夜行那一等级的存在。能不能化解他身上的暗疾,让他能跟上旁人前进的步伐,就看这位得道高僧愿不愿意出手相助了。他别无所求,只求这位高僧能够施以援手。
柔柔的夜风轻轻拂过,空性和尚身上白色的僧衣随风舞动,长袖飘飘。垂下的两条白眉也在微凉的夜风中舞动。月光下,他慈祥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也没有阻止周慕云的动作,只是看着天边那朵将要遮蔽住月华的乌云,道:“你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晚辈想要试一试!”周慕云的头抵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让他头脑无比清醒。他没办法放任不管,没有办法!他不知道师尊的过往,但是那个男人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甚至传授以无上仙法。恩重如山尚不能表达那个男人对他的情义。他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去留下这得之不易的一切。甚至,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孤傲的身影强自做成一副昂首挺胸的模样孤零零地一个人行走在天地间。他想试试,哪怕希望渺茫,哪怕粉身碎骨。
“那老衲问你,即便你做成了,又待如何?”空性和尚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活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知道,似周慕云这种年龄的人,永远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他不打算去阻止,相反,他还要去帮衬眼前这个孩子一把--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许多事只有自己真正经历过以后才会懂得。
“…”未想周慕云闻言却沉默了。成功?他心中苦笑一声。怎么可能成功!以白夜行那深不可测遨游天下的修为都没有做任何反抗地束手就擒,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打成心中所愿?
“起来吧。”空性和尚见状,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这是犯了戒了啊。”
“嘿嘿…”周慕云挠头笑了笑道:“晚辈只是一凡夫俗子,比不上大师洒脱。”
空性和尚闻言莞尔,却没有开口说话。洒脱?只不过是个历经俗世之后的淡泊罢了。
周慕云看着他脸上那抹笑,一时语塞。虽然空性和尚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但是这笑却似乎总有不同的意味。
“如果,你能够重新踏上仙道,你意欲何为?”
“晚辈只希望能够早日使我师门团聚。”
“团聚?”老僧仰着头,看着夜幕中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又一次沉默了。
…
目送那白色僧衣的老僧披着月光离去,周慕云又坐在高台上,双腿悬空随意摆动着,悠哉悠哉。
“酒。”广安和尚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将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就像风干的鬼爪一般,瘦骨嶙峋。
周慕云看向他的脸,那张脸变得更加可怖了。消瘦的脸庞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贴在骷髅上,眼窝深陷,一双几乎要突出来的眼球中散发着幽绿的光。一段时间不见,广安和尚的境况更加不堪了,不过他的精神倒还算是很充沛。脸上还带着笑,只是这笑容却分外恐怖,全然没有方才空性和尚那种令人平静神宁的样子。
接过周慕云递来的酒壶,广安和尚仰头咕咚咕咚就是好一阵痛饮,忽然大笑起来,大喊道:“痛快!痛快!”声音之大,在寂静的黑色中远远荡去。
看他这副样子,周慕云微微蹙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才回让一向还算克制的广安和尚都变得有点癫狂。但是他没有开口询问,广安和尚既然来找他,自然会告诉他始末。
果然,广安和尚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跟周慕云说了一遍。
他的语序有点凌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周慕云还是听明白了,也明白了这件事的棘手,随即也苦笑起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日出日落,就像白飞鸿的离去,就像…那个黑袍的种花人。
广安胸前那朵美丽娇艳的“刹那芳华”,终于要绽放了。也就是说,那位种花人来收割的时间到了。也就是说,他的死期也到了。
这个和尚可能是不会怕死的,但以他的境界,还做不到眼睁睁等着死期的临近。
“我已经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阴冷如蛇,令我芒刺在背。”广安有些神经质地看向四周,银色的月光下这宛若仙境的古寺在他眼中却宛如洪水猛兽一般。
周慕云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只是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入手处却只能感受到硬邦邦的骨头架子。广安那件薄薄的灰布僧衣下的身躯已经仿佛只剩下一具骷髅了。
广安看向周慕云,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容道:“不过我也想清楚了,这是我的劫数,是劫后余生还是在劫难逃,就看佛祖愿不愿意保佑我了。”
“嗯…”周慕云点点头,笑了笑,道:“那你准备何时下山去?”按万佛寺的安排,是绝不会插手这件事的。到时候,还得将广安送下须弥山去,让他自己去面对这一劫。
“大概还有几天吧。”广安仰头饮下一口酒,砸了砸嘴赞道:“你这酒香馥郁,回味无情,真称得上是无上妙品。”解开衣带,袒胸露腹地仰头看着天空中的那一轮弯月,神色间带着迷离,变化不定。
周慕云笑着摇头不语。这个广安方才还一副悲戚的样子,这会儿又是这般模样,实在让他有些摸不透。到时候随他走一趟便是了。他心中这么想,一只手却不经意间摸向怀中,感受着那件硬物的质感,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
仙界,西天国。
凡间夜幕笼罩之时,这里却还是白昼。一轮巨大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万古不坠。
还是那座空荡荡的大殿,红色的幔布在四面八方轻轻拂来的微风中迎风招展。太阳的炽热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屏障阻隔住了一般,使得大殿里极为清凉。
一个并不十分高大的身躯笔直地挺立在大殿中。巍巍如高山耸立,又仿佛一株苍松挺拔。一袭宽大的白袍,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脸上,英俊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在讥讽,又似是解脱。一双剑眉下,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盯着薄薄的红色轻纱后,那道曼妙的身姿。
“连一声母后都不愿意叫我?”那女子开口道。被轻纱挡住的面庞看不清表情,语气极为平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呵…”白夜行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的笑意更甚却没有说话。母后?他的母后早就死了。
轻纱后,那女子蛾眉微蹙。她身上的华贵的大红色宫装上翱翔着百鸟朝凤,坐姿之合乎礼仪即便是最最严苛的礼学家也挑不出毛病。像她这般母仪天下、地位尊崇的人本不会有什么烦心事吧?此时却蹙着黛眉,一双丹凤眼紧紧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顶天立地的男子。她的目光似是穿透了这薄薄的轻纱,直刺白夜行心底。
“不管你对本宫有什么误会,我也劝你还是先放下。陛下闭关至今未出,四方诸侯又蠢蠢欲动,我本宫虽殚精竭虑却也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既然你回来了,明日起,便由你监国处理政事吧。”女子的眉头展开,朱唇微启道。语气虽平淡,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白夜行闻言脸上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一般,眼中却满是讥讽地看着轻纱后的身影。一万一千八百年前,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地想要置他于死地,使他不得不逃至下界,惶惶如丧家之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个有监国之权的太子之位嘛?没想到,如今她居然又要将这得之不易的位子还给他。
“莫不是不愿意?”宫装女子的目光似是被这薄薄的轻纱遮住了一般,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幻,语气还是那般平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不愿意又如何?”白夜行仰头斜视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陛下闭关之前,曾下诏令本宫暂代天国一应事宜。所以,本宫不是再跟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女子忽然笑了。那笑容如鲜花绽放,像五月清晨的风。只是在这个时候,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白夜行看着薄纱后那个隐约可见的笑容,脸上的笑容尽袪。神色微冷地直勾勾看着那个近在眼前却好像高高在上的身影。如果眼神能化为实质的话,这张薄薄的红色轻纱可能早已被他的目光刺的千疮百孔。许久,他才微微欠身道:“遵旨。”
是日,失踪已万年之久的仙界西天国太子,白千阳殿下归位。代行理政的长乐夫人下诏,宣布由千阳太子监国处理西天国朝政。一时之间,又是一番暗波汹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