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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宫监、孝陵卫。
绝对特殊的组织,让赵贞吉的查察屡屡遭遇障碍。
只要这两处不肯配合,他就连简简单单的搜查取证都不能做。
太祖皇陵,任何一星半点儿的动作都必须要合乎礼法,而这里的礼法,可不仅仅是朝廷说了算,大明律说了算,而是神宫监和孝陵卫约定俗成的所谓‘规矩’说了算。
但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未署姓名,甚至连内容都是从书籍上剪裁下来贴好的‘举报信’送到了他的案前。
“这是哪儿来的?”赵贞吉对随从询问。
随从摇头,回答说:“飞刀送来的,就钉在大门上!”
“飞刀?”赵贞吉看着纸页上贯穿的刀口,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难不成,还是个江湖侠客?义士?呵,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
孝陵,陵内精兵驻地。
丁禹州面色阴沉如水,咬紧了牙关,嘴角因为肌肉的牵引而不时轻轻的颤动。
对面,一架木制的机巧轮椅上,坐的正是现如今在陆准麾下主管情报的残废,老亲兵邓承平。
相比丁禹州,邓承平的脸色显得就平静多了,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丁禹州抬头看他,他这才回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来,是三爷的意思?”丁禹州问道。
邓承平将身子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摇头说:“谁的意思你不需要知道,箭在弦上,看你是发,还是不发了。”
丁禹州挑了挑眉毛,目光一冷,“你是在威胁我?”
“你哪里听出威胁了?”邓承平不以为惧,反而笑道,“禹州,你也是三爷的老部下了,三爷的脾气你应该清楚。冯先生的意思,在很多时候,其实就代表了三爷的意思。所以,是谁的意思,很重要吗?”
“那也有一些时候,他代表不了三爷!”丁禹州瞪着眼睛,打算据理力争。
邓承平摇头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九成的可能,冯先生的意思就是三爷的意思。另外一成,有九分都是三爷虽然事先不知情,但事后也会承认他的做法。剩下的一分……禹州啊,你不是在等着这一分发生吧?除了那次刺杀之外,这一分在三爷那里,就没发生过!所以说啊,你这担心纯属是杞人忧天。好啦,我不跟你废话了,直说吧,你干还是不干?禹州,我提醒你一句,冯先生在三爷那里的地位,可不是你我能够比拟的,万一你要是把他给得罪了,他到三爷那里去一说,那你可就……”
“行了!别说了!”丁禹州猛地起身喝道,“既然是三爷的意思,那我答应你就是了!说罢,需要我怎么做?”
“简单!”邓承平笑着,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
夜风卷动遮蔽屋内的帘子,阵阵夜风吹入,更添了几许凉意。
屋内,两人对饮,一人一坛酒,桌上摆着几盘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菜。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就像秒针正拼命旋转的定时炸弹似的,仿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炸开。
终于,在其中一个人微微叹了口气之后,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忍不住爆发了。
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怒骂道:“怎么就这么几个菜,别说下酒,塞牙缝都不够的!”
被怒火指向的是他的发妻,在一旁畏畏缩缩,却又不甘心的小声争辩道:“家里哪还有银子……”
“你说什么!”那人暴怒的拍案而起,却被对面的人拦住了。
“算了,算了,大哥,你跟嫂子较什么劲?再说了,这也不是你一家的事情,整个南都,养了多少兵?有谁不欠饷的吗?日子能过就不错了,别计较那么多。”
“不计较?活不起了,还不计较?”那人泄了气,重新坐下来,叹了口气之后,却恍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坐在他对面的人说道,“你别说,还真有地方不欠饷!而且,就是咱们南都亲军卫的!”
“哦?谁啊?”对面这人自然起了兴趣。
“还能是谁?”那人颇有些羡慕的仰起头,想了想道,“我今天去打酒,差点儿跟几个人打起来!那几个人牛皮哄哄的,出手特别阔绰,还特别的瞧不起人。不过,还好我动手之前先自报家门了,他们听说是旗手卫的,就没动手,也报了家门,说他们是守陵的。孝陵卫呗!咱们这还能有几个守陵的卫所?人家酒足饭饱,跟人家动手,咱们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说的是!”对面这人点头道,“我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你看看孝陵卫,再看看咱们旗手卫,同为亲军卫,为什么待遇差别就这么大!人家就从来都不欠饷!咱们可倒好,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今天的饭吃了,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儿呢!真是……唉,人比人要气死人呢!”
同样的传闻绝不仅仅流动在这张破旧的桌子两端,旗手卫很多普通的兵士,再接下来的日子里,都遇到了这样或者是那样的事情,从而指向了一个结论:自己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的,而孝陵卫的日子凭什么过得那么滋润呢?
讨论来讨论去,在某些人的刻意挑唆之下,风头渐渐的就转变了,传出了很多不利于管理的风言风语来。
其中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孝陵卫之所以受到关注,那是因为那里的人时不时地就要惹点儿事情出来,用以吸引朝廷的眼球。
首犯当然是要承办的,否则无以彰显朝廷的威风。但对于下面的兵丁,自然要以安抚为主,毕竟就单说法不责众这个法则也可以称得上是亘古不变了。
于是,又有人旁征博引,提起了距离现在并不算久远的嘉靖朝的那次哗变风波。其实说是哗变,实际上,也就是闹饷而已。
南都振武营,这是当年南都兵部尚书张鏊召募的一支抗击倭寇的部队,组成人员并不是军户,而是招募而来的乡勇。
按照规矩,南都的军士,有妻室的,每个月的粮饷是一石,没有妻室的,每个月的粮饷是六斗。仲春、仲秋二月,每石米折银5钱。
哗变发生之前,南都户部尚书马坤上奏,要减每石折银。接下来,督储侍郎黄懋官又上奏,革除募补军士妻室的月粮。再接下来,就一降再降这么点儿的军饷,居然被延迟发放了。振武营士卒被激怒,愤怒之中杀了督粮侍郎黄懋官,聚众哗变。
要说明代,真是个很奇葩的时候。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丝龙兴之气马上就要被万历中兴给耗光了的时候,论经济实力,那也是当时的全球第一!GDP占到全球的将近百分之三十!如果说全世界哪个国家最有钱,对不起,不是美国,美国那时候还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整个国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全世界最有钱的国家,就是人民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明王朝。
但也正是这个最有钱的国家,1600年,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只有三千万两这么少。如果不能理解的话,可以类比一下。在大明之后的清朝,临近灭亡的时候,同样是内忧外患,而且内忧外患更为严重。整个清朝左割出去一块儿,右割出去一块儿,今天把关税赔给人家,明天吧什么权赔给人家,但就这样,一年的财政收入还有一亿两白银,足足是明朝的三倍。
看看吧,就这么点儿银子,别说付军饷了,分摊到全国各地,干什么都不够。更何况,就这么点儿银子,还要被人挪用来挪用去,挪着挪着就成了某某家的私产了。
因此,朝廷没钱养兵,这是应该的。
再说卫所,有屯田制度,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曾经说过:“朕养百万兵,不花百姓一文钱。”这曾经是很值得崇拜的豪言壮语,但实际上,后代执行起来是一代比一代的不像话。
卫所、募兵,现在是并行的。
募兵用来打仗,卫所也是预备打仗,但实际上到了该用的时候,还是要重新募兵,卫所根本就不顶用。
募兵要军饷,卫所也要军饷。用来打仗的募兵肯定是要率先满足的,而且,就能力而言,就算是闹饷,卫所也没有募兵厉害,所以,朝廷更担心募兵哗变,而不太担心卫所也会哗变,毕竟战斗力并不可比。
如果说仅仅是少发几个大子儿,或者说是打一打折扣,这也都能忍。但凡事就怕攀比,人家孝陵卫的人就能拿到足额的饷银,吃香的喝辣的,而自己却只能吃糠咽菜,连个像样的下酒菜都拿不出来。正在喝的酒,怕是都快没有酒味儿了。
人比人气死人,就是这么个道理。
各地都有闹饷,每年都有那么几起闹饷,即便原本不会闹饷,也不敢闹饷的人,在耳濡目染,有人煽动,甚至是有人带头的情况下,秉着法不责众的心思,他自然而然的也就敢干了。
※※※
深夜,陆准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一盘看不清颜色的象棋,闭着眼睛,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邵开河担忧的频频向这边看,却碍于陆准不要打扰的命令,不敢过来点灯。
正徘徊间,来跟他换班的邵化海来到他的身边。
“哥,什么情况?三爷怎么还不睡?”邵化海将语调压低,在邵开河耳边轻声问道。
邵开河摇头道:“谁知道呢?”随即,他转身对邵化海叮嘱道:“今晚多留点儿神,三爷说了不准过去打扰,你不要轻易过去,但眼睛一定要盯紧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这天气又转凉了,这个时候生病可不行的。”
“知道了哥,放心吧。”邵化海口中虽然是如此说着,但脸上却不觉间挂上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可不是邵开河那种不懂得变通的性子,他平生最知道的就是如何变通。
眼看着邵开河的身影离开,邵化海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酒壶来,打开盖子,慢慢的靠近了陆准坐的地方。
嗜酒如命,这四个字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闻到味道的陆准立马睁开了眼睛,把眼神转向了酒香飘来的方向。看到邵化海的那一张笑脸,他也不禁笑了笑道:“怎么?开河去休息了?”
见陆准露出笑容来,邵化海自然放开了胆子,他凑过来,将酒壶放在陆准面前的桌上,顺手收了棋盘,随口答道:“我哥要是在这儿,非远远的傻站一晚上不可。”
“各有各的好。”陆准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把酒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不禁眯眯眼睛,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道,“还真是好酒!”
“那当然了,我特意给您备着的。”邵化海有些自夸的说道,见陆准的确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产生反感的意思,便着手将灯点着,站在原处等着陆准下一步的吩咐。他确信陆准需要一个人聊一聊,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冯谦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就算想要找人聊,也都是找不到的。
果然,喝了两口酒之后,陆准就打开了话匣子,“化海,你说,不是人家干的事情,是不是不应该推给人家?”
“三爷,您指的是什么?”邵化海并不是很理解陆准的意思,因此,无法做出满意的回答。
陆准摇摇头道:“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说哈,我都已经点头答应的事情了,还担心这有的没的有什么用?不过,说实在的,都是选择,我也给了他选择。若是他不冒头就算了,若是他冒头,那就怨不得我了是不是啊?”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陆准自己心里清楚,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他不喜欢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伤害无辜的人,就像焦文桀,本来这件事情并不关他的事情,而冯谦却偏要把这个人扯进来,这就让陆准很难接受了。但偏偏冯谦不这样觉得,在他看来,找替死鬼似乎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