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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腊月三十,南都城太平门内小校场左近,敕建固城伯宅第。
这座府邸是在太子归京之后,皇帝再一次下圣旨着工部为陆准修建的伯爵宅第。比较起他曾经的祖宅和新建陆宅,那宽绰得完全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按照大明规制,凡功封爵位者,推恩三代。
也就是说,陆准这个固城伯并没有说可以世袭,也就是不能传给儿子的。但他的老爹、祖父、曾祖三代,都是被追封了固城伯爵位,母亲、祖母、曾祖母也分别被给予了固城伯夫人的妇封。
当然,追封的这六位是逝者长已矣,有什么恩荣也享受不到了。而这大大的伯爵府中又不能只有陆准一个人住,所以,在因上次太子被挟持的事情之后开始与他交好的魏国公徐鹏举,就把自己的孙子徐维志派到了陆准这儿来,帮他挑选一些趁手的下人。
徐维志的年纪比陆准稍大,但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公子哥儿,正儿八经与国同休的贵族人物。别的本事他也许没有,但说起玩乐挥霍,十个人陆准绑在一块儿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陆准在获封伯爵之后,和冯谦很是促膝长谈了一次,当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见人家已经伸过了友谊之手,那他作为新晋的勋贵,当然是不可能推拒的。不仅是欣然接受,而且让徐维志也见识了一番他的慷慨大方。
所谓狐朋狗友,不就是平时一起玩玩乐乐吗?人家都在玩乐的时候,你非要摆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样子,跟人家假正经,那就永远都融入不了对方的圈子。唯有像是陆准这个样子,该玩儿的时候比人家玩儿得还疯,该出手的时候虽然肯定砸钱砸不过人家,但也绝不小气,这才能够真正融入对方的圈子。
再加上这些世袭的功臣家中大多都有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虽然处理政务未必有什么能耐,但他们的政治嗅觉却是生存的根本,那是非常之灵敏的。预料到陆准未来的前途,交好他,也就是在交好未来的天子,给自己结一份善缘。因此早对子弟们有所交代,要多多的跟他接触。
就这样,仅仅是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徐维志等一众南都城里的功臣子弟们起码在表面上,就都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家伙。
而利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敕建的伯爵府邸也终于落成。就在年前不久,陆准才终于住进了这间新宅子。
宅子坐北朝南,占地估计有四十多亩。
从大门进来,正对着的是官厅,也叫门厅,供奉着门官神,是宅第看门人呆的地方。过了门厅是一道仪门,严格的来讲,进了这里才算是进了宅子。
由仪门往里就是轿厅,虽然国朝规制,公侯驸马伯等一众爵爷们都是不准乘轿子的,违者就容易被御史参劾,但一个轿厅照例还是必须要有的。出入府邸的客人在这里停放轿子,宾客家的轿夫也可以在此喝茶休息。
过了轿厅是正厅,五间九架,是整个府邸最为重要的一个厅,唯有极其郑重的时候,或是宴请尊贵的客人才会使用到。而正厅之后,由屏门相隔还有一个过厅,也叫退厅,实际上与正厅连为一体,也可以算是正厅的一部分。
过了退厅就是内宅门了,后面有前堂、中堂、后堂。其中前堂是内宅最重要的堂屋,用于举行家宴或是仪式典礼。堂屋西里间是签押房,东里间是陆准的内书房,院中东西两侧则分别是库房和账房。
后堂是陆准的卧房、起居室等等,至于中堂的五间房包括院落,则整个都留给了搬出陆宅就无家可归的冯谦。
至于偏厅、家庙、花园、仆役居住的院子等等,规制之内是应有尽有。虽然是敕建,但整间宅第还是严格按照一品的规制建起来的,伯爵是超品的官衔,位在一品之上,绝对没有逾越的嫌疑。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的话,那大概就是陆准将自己的亲兵带了十个过来。这些人原本都是孝陵卫的在籍军户,但其实早在他们入陆宅当亲兵的时候,就已经是不合规制的了。
这年头,合不合规制其实只要不过分,都只是那么回事儿罢了。没人会傻到因为十个军户就来找这位新晋崛起,炙手可热的伯爷麻烦。更何况,找了麻烦也没有用,谁能证明他们在册啊?逃籍的这么多,不是也没找回来几个吗?平白的得罪了人还一点儿好处都捞不到,这纯属是赔本的买卖,谁干谁脑子进水!
虽然说,在徐小公爷的帮助之下,陆准的宅邸里也买进了一些下人。但说实在的,他是真信不着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家伙,到底还是亲信的人好用。
但矛盾的是,他亲信的人实在是太少,带到府中的除了冯谦、孙桥两个,就只剩下了十个亲兵了。这个时候,原本的亲兵如果光做亲兵就不成了。
原本主管陆准亲兵的邵开河从亲兵头儿变成了下人头儿,管着全府的下人。这样一来,他在陆准面前晃悠的时间就大大的减少了,而或许是身份变换不太适应的缘故,陆准已经不止一次的听到有人偷偷的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性子实在是太急躁也太狠了些。
说他急躁,是因为任何事情,哪怕出针尖大点儿的错误都不行,被他发现了那是肯定不容的,那一双眼睛里头根本就揉不得沙子。说他太狠,则是因为他习惯了军法,便用军法治理那些下人,骂的时候不多,却几乎每天都有不少人挨打。甚至有个实在扛不住,偷偷地往府外头跑的。
这样的人,在邵开河眼中就是典型的不忠,他肯定是更加容不下的!因为这一个人的缘故,那一天府中所有的下人都挨了鞭子。被连累的尚且没有轻饶,那这个逃跑的罪魁祸首更是难逃罪责了。要不是陆准知道了,亲自去拦,那人非当场被打死不可。
邵开河这种变化,其实陆准也是有责任的。但仔细算起来,这件事情最大的源头却还是在邵开河自己的身上。
在那次抗旨抓锦衣卫的事情上,他的立场有些许的动摇。这虽然不能说明邵开河就是不忠,但陆准心中却难免因此而有了亲疏之别。相较于犹豫的他,更为受陆准信任的,只能是当时分毫没有犹豫,直接下令动手的邵化海。
不过,除了勒令邵开河不准在宅中搞出人命官司,不准把人弄残弄死之外,陆准对于他的这种管理方式并没有其他的指教,算是放任自流了。
而上面已经提到了的邵化海,则是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宅邸的大管家。曾经的万年老二这一次算是扬眉吐气,他哥哥这回也被他强压了一头,让这小子乐了好几天。
不过,大管家却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好在邵化海心思活络,这一点上算是比他哥哥强百倍,与人交涉,打点四方都完全没有问题,干着干着也就学会了,几日之下已经做得算是有模有样。
至于府中的安保,权力当然不是交给邵开河这个原本的亲兵头子。现如今,陆准身边也不再有亲兵,而是统称为护院。主要负责这一项的是邵开河、邵化海兄弟曾经的手下,孙占一。
其余的,还有的就是文人们了。
账房先生是新雇的,在公平当典当才华的一个久试不过的童生,名叫曹德仲。
库房先生则据说是陆准的同宗,论辈分还是他的堂兄。不过这堂兄年纪也实在是不小了,已经是六旬高龄。陆准自己是不记得有这么一门亲戚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论起的。只知道他好像曾经也不叫陆浔,而是最近才改的这么个带水字边的名字。家中的三个儿子竟然也跟着改了名字,至于叫什么,陆准就没这个心思一一去了解了。
冯谦跟他说过,这就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以前他是世职武官,没什么前程,现如今是伯爵了,可是大不一样,所以认亲戚的只会更多。他愿意自降几辈,老脸都不要了,跟你交兄弟,那你就索性认了呗。由此,陆准这才没有深究下去。
至于大小的买卖,以及与孝陵卫那边的钱款沟通,陆准则全部扔给了孙桥去负责。说不清是太信任他,还是手里真的没人,反正陆准是根本没有给孙桥配一个类似于是牵制的人。
国朝规制,朝臣四品以上及家人是不允许做生意的。当然,规制是规制,事实是事实。不过也还是不好明目张胆,把什么都摆在太阳底下。因此,明面上,陆准的所有生意、产业全都是记在孙桥名下的。
可以这么说,在没有牵制的情况下,孙桥办事全凭良心。如果他要背叛陆准,陆准除了一刀结果他,让他留到阴间富贵去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了。这也将孙桥弄得整天紧张兮兮的,生怕陆准卸磨杀驴似的。
※※※
除夕日,隆冬的雪花从南都的天空中偏偏飘落,这么小的雪,落在地上几乎就是存不住的,但邵开河还是指挥着下人们在院子里头卖力气的扫雪。
陆准从内书房走出来,在正堂屋檐底下活动活动筋骨,四下看看,突然扯着嗓子喊道:“化海?化海!”
邵化海听到喊声,不知从哪里拐出来,跑到陆准面前,“三爷,您叫我?”
“嗯。”陆准搓搓手,仰头看了看有些发暗的天色,皱着眉头问道,“都这天色了,怎么还没来?不是不来了吧?”
邵化海当然知道他急着盼着的是在等谁,当即回答说:“不会的,三爷,小的前几日每天都跑一趟的,毕竟是过年,大爷这点儿面子还是会给您的吧?”
“吧?”陆准把眉毛一挑,挑他的字眼,“什么叫‘吧’啊?我看你也是个心里头没准儿的。去去去,再看看去!都什么时辰了?该来早不来?再催催去!”
“哎,小的这就去。”邵化海连忙答应下来,匆匆的跑去了。
陆准站在屋檐下看着,不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他总觉得他大哥的脑袋构造是不是和别的人不太一样,为什么普通人都能够理解的事情,到了他大哥这里,却偏偏都变得那么别扭。
平常人家,亲弟弟被下了大狱,你做哥哥的是不是应该想着办法去救人呐?他大哥就不是!非但不想办法把人救出来,反倒还上门数落,给冯谦讲什么道理去了。这不是有病吗?
再说了,陆准大难不死,紧跟着就是后福。自己封了伯爵,祖上三代也跟着沾光,按理说,陆泓这个做大哥的也应该算是沾到光了吧?应该高兴才是吧?可是他呢?又不知道哪一根筋没搭对,非但不高兴,反而还冷面相对。就好像陆准不是给陆家光宗耀祖,而是给陆家祖宗们填了多大的麻烦似的。
其实他的心情,陆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俗话说嘛,文到阁老,武到侯。文官干到头,那是个实职的阁老。武官干到头,也就是侯爵的称号。论起实权,大明的文官比武官多了不知道多少。所以才会压制文官封爵,这也是为了给武官多少留点儿面子。没有印把子,给你顶帽子戴戴吧。
但凡事都是物以稀为贵。大明这二百多年来,阁老出了不老少,可有几个文官能通过军功封爵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所以,能得个爵位在文官那里才是稀罕事儿。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让陆泓想不开的,是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的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最终却只能守着祖宅过日子。而什么都不如他的陆准,却偏偏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武官的路,这都已经快要走到顶了。这让他如何能平衡?
“唉,你叫我咋办呢?”陆准心里也犯愁。无论怎么样,影响兄弟感情都是划不来的,可他又不能跟朝廷说,为了让我哥想得开,我这个爵位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