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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准的病来势确实汹汹,但对于病人而言,心情和病情的关系实在是太大了。他是因为心里有燥火,外面又有风寒,里外夹击才生了这么场大病,想开了就自然无碍。又休养了两天,便怎么都呆不住了,从翟化家里搬出去,住回了自己的新宅。
这一天正是初五,民间又称‘破五’。至于来历,说法很多,其中有一种是认为这一天要破除五鬼,也就要把‘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个穷鬼给扫地出门的意思。
按照惯例,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口燃放鞭炮,且禁忌很多。但只要过了这一天,大年之内所有的禁忌就基本上都可以不守了,各行各业也纷纷张罗着重新开张营业,开始一年紧张忙碌的生活。
说了这么多,其实过了今天该怎么怎么样,陆准是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就知道一点,那就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今天是破五,所以麻烦大了。
他在城外的时候还没太感觉得那么真切,直到骑着马,进了城,才感觉到胯下的马匹渐渐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陆准素来骑射都不错,也很爱马,所以伯爵宅邸建成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二十多匹的良驹,由他的一个亲兵专职喂饲,就养在宅中马厩里头。马的品相都很不错,经过调教,更是有那个自信让它们当军马上阵大概都绰绰有余。今天胯下的这匹虽然不是他惯骑的那一匹,但也算是很不错的了,因此才没有在听到鞭炮响的同一时间就惊了。
可饶是这样,陆准也能够感觉到马匹的惊恐。但破五放鞭炮这是习俗,他也怪不得旁人,只得一边施加力气驾驭,一边轻轻抚摸着鬃毛安抚,这才勉强控制住。
临近宅邸的位置,陆准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精神。可还未等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下来,斜对面的胡同里却突然窜出一个孩子来。一枚炮仗朝着陆准这边猛地掷来,一声炸响之后,陆准胯下的马匹突然嘶鸣一声,紧接着便像是疯了似的飞奔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就将陆准吓了一身冷汗,也就是他骑术不错,这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惊马从背上甩落。可正是年节里,又是大白天,街头人来人往,尤其是结伴出来玩儿的孩子,左一堆,右一群的,避了这个就让不过那个。他一路高喊着‘闪开’,继而险之又险的操纵惊马避开人群,却始终难以让被鞭炮伤到了眼睛的马匹安静下来。
眼看着人群越来越密集,陆准已经出了几身透汗。这个时候,他可没时间去顾及自己这惊世骇俗的闹市纵马要怎样逃脱御史的参劾,心里头想的都是该怎么让这该死的马停下来。
几瞬的权衡之后,陆准也实在是别无良策了,牙一咬,心一横,抽出挂在马身上的佩刀,在不停颠簸的马背上挥刀照着颈动脉狠狠地一刀扎了下去。马脖子上顿时鲜血如注,但依旧是奔出一段距离才轰然倒在地上。连带着来不及下来的陆准一条腿被压在马身底下,被马颈喷出的鲜血染了满身满脸。
街坊邻居统统都被他吓得傻了,好半天,才有胆大的上前来帮他。众人合力将他从马身子底下弄出来,还有人好心的给他递上巾帕擦脸。
“咦——祖宗的……吓死老子了。”陆准口中不停地嘟囔着,手撑着地在旁人的搀扶下爬起身子。谢过给他递巾帕的人,却并没有接过来用,“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固城伯府上的马。”他留下这么一句话,拎着马鞭子,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就连他的佩刀也忘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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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门内,小校场左近,敕建固城伯宅第。
陆准一身狼狈的回来的时候,宅中僻静极了,就像是大街上的年都是别人家的,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似的。新来的门房陆朴战战兢兢地把自家这一脸杀气的伯爷接进门,并不敢多说半句话,生怕不小心触了霉头。
好在陆准也不打算搭理他,拎着鞭子径直穿府而过,紧接着在正厅门口看到了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
没错,始作俑者就出自这个宅子,说起来,还跟陆准沾着亲戚。当时那一瞬间,虽然很快,但陆准还是看清楚了扔炮仗的人,正是他大哥的儿子,陆永杰。
让陆准无法理解的是,陆永杰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儿都不怕。毫不畏惧的瞪着陆准,就好像瞪着杀父仇人似的。
这让陆准一时间也有点儿懵了,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愤愤地骂道:“嘿!怎么着?小兔崽子,你瞪什么眼睛?你还有理了?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祸?”
年仅六岁的陆永杰丝毫都没有被陆准吓到,反而理直气壮的回骂道:“炸的就是你!谁让你欺负我爹的?”
“我……这……好!兔崽子,我今儿就替你爹教教你!”陆准是真让他气急了,几步上前抡起鞭子就打。
原本远远看着的邵化海见事情闹大了,连忙上前阻拦。他倒是不敢直接去陆准手里抢鞭子,只得夹在二人之间,替陆永杰挡下那要命的鞭子。
“你给我滚开!”陆准用鞭子指着他喝了一声,见他不肯,便不管不顾的连他一块儿抽了。
约莫打了足足有十几鞭子之后,听到消息的冯谦这才从住的地方跑了过来。他可不是邵化海,邵化海不敢去抢鞭子,他却没那么多顾忌。上前一把抓住陆准挥鞭的手,喊道:“你干什么?陆准!疯了你?”
陆准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又怕自己力气用大了会伤到冯谦,只得松了劲儿。冯谦见状,连忙将他手中的鞭子截了过来。
见事态控制住了,邵化海也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拉起被他护着的陆永杰,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少爷,去,跟三爷认个错。认个错就算了,好不好?快去!”
陆永杰别过脸去,依旧是那副气鼓鼓、愤愤不平的样子。
陆准深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没有宣泄出来的火气,只觉得一阵阵的肝疼。半晌,他叹了口气,冷着脸对陆永杰摇头道:“我的小爷,你可真是祖宗!来,你跟我过来!”
他说着迈步朝内书房的方向走过去,走了两步,见不仅是明显依旧不服气的陆永杰跟上来了,不能放心的冯谦也跟在后面。
这一次他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说话了,手指头直接指向了冯谦,警告道:“你别跟过来,我保证不再发火!但你要非得跟着,今天这事儿就没个完!不信,你就试试!”
在冯谦的印象中,陆准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到现在,是极少极少对他下狠话的。但这也正是说明了,他此时的怒气已经是难以克制了。就冯谦陆准的了解,这个时候,越是强行跟他对着干,就越是只能适得其反。无奈,他只能停下脚步,任由陆准独自处理问题。
几步路的工夫,陆准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了。
记得大哥陆泓当年撇下身怀六甲的妻子进京赶考,此后就一直留在了京城,直到被驱逐致仕才再一次回到家乡。以至于他这唯一的儿子出生一年多,他都没有见过一面。家中妻儿,都是陆准代为照顾。
陆永杰这胆大包天的性格他是早都见识过了,所以当初跟冯谦提起陆永杰要回来了的时候,他才能开玩笑的说出‘他是我侄子,我是他孙子’这样的话来。当然,这话并不是厌恶的意思,相反的是,陆准很喜欢这小子。甚至当年宠他的程度,能让一贯被捧成掌上明珠的陆薇薇都起了嫉妒的心思。
人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忆当年,很多时候,一想起当年,心情也就大不一样了。陆准此时就是这样!他走到水盆边上,浸湿了巾帕,仔仔细细的擦了把脸,随后才坐了下来,对陆永杰问道:“刚刚的炮仗是你扔的吧?我没冤枉你吧?”
“是我扔的!”陆永杰不假思索的回答。
“好!”陆准点点头,竖起拇指来,“你行!是咱陆家的爷们儿,敢作敢当!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那一下子,差点儿连累多少人?”
陆永杰愣了下,随即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你活该!”
“姑且不说我!”陆准挑开他的话题,追问道,“你知道今天大街上有多少人吗?闹市惊马,一不留神,死的伤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就算我活该,他们难道都活该吗?永杰,三叔知道你最讲道理,你自己说呢?”
陆永杰不再如刚刚那样理直气壮了,他稚气的面容上眉头紧锁,认真思考的样子倒很像个小大人似的。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对陆准认真的说道:“这是我不对!我当时没想到那些,不该伤及无辜的。”他算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在‘陆准活该’这个问题上,却依旧是很固执,“可除了不该伤及无辜,其他的事情我没做错!那天晚上爹回来就病了,娘哭了一夜。我问娘,娘说爹是去见了你。如果不是你欺负了爹,爹怎么会病的?娘也不用哭成那样了!我是我爹的儿子,替我爹出气是应当的!”
“你这么想吗?”陆准苦笑着摇摇头,“永杰,你还小,很多事情还看不明白。就像我和你爹之间的事情,你知道是因何而起吗?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什么都不清楚,你又怎么能够武断的说,一定是我欺负了你爹呢?回去吧,回去好好读书才是正道。你爹没有入阁为相的命,期望都在你身上了。你什么时候能中了进士,选了庶吉士,当上翰林,那才算是尽了孝道!到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觉得在我和你爹之间,错的是我,那你尽管报复就是了,三叔任你处置,也让你报了今天这几鞭子的仇,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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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陆泓夫妇担心,在当晚冯谦走后不久,孙占一就奉邵化海命令把陆永杰送回了孝陵卫,而这次,他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特意在陆准家门口的胡同里等着,计划好了要等陆准回来的时候埋伏他一下,为此大冷的天等了整整两天。
从冯谦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陆准久久沉默不语,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冯谦对这样的结果表示庆幸,“还好你没把他打出个好歹,鞭子基本上都落在化海身上了。否则,把那孩子打坏了,你自己心疼不说,你和大爷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他不会因为这个来找我麻烦的,我倒是怕永杰回去之后日子不太好过啊!”陆准如是说道,以陆泓的性格,为这种事情找上门来跟他理论就是典型的有辱文人风度了,他只会责怪自己的儿子圣贤书读少了,才会闹出这么不斯文的事情来,“算了,不提他了,他连个孩子都不如。这两天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来处理的吗?”
冯谦见事情过去,陆准也不想再提,当然也从善如流的换了话题,“刚刚的事情我已经替你摆平了,固城伯勇拦惊马,怎么样?这题目不错吧?放心,没伤人,又有市井风评给你作证,御史不会吃饱了撑的揪住不放的。至于咱们手头的事情,倒是真有一件需要你亲自看看的。来,看看这个。”
陆准奇怪的结果冯谦递过来的一个厚本,随便扫了两眼,却发现是密密麻麻的账目,顿时头疼起来,“你还是直接说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这是年前孙桥交上来的账目,当时没有过我的手,估计是孙桥直接交给你了吧?我这两天让府上的账房查了一遍,结果……”冯谦摊手道,“还没查多大一部分呢,就发现漏洞百出啊!人家根本连糊弄你都懒得,拿你当傻子了,我的爷。”
“不能够!”陆准不相信,和冯谦争辩道,“当时我看了的,没什么问题。我敢……”
“哎!少指天发誓,我怕你遭雷劈。”冯谦拦下他,朝外面喊了声,吩咐守在外面的护卫去叫账房曹德仲来一趟,“凡事都是理不辨不明,是与不是的,你听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