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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年的春天,既原辽东总兵官殷尚质、杨照、王治道接连战死之后,袭职尚且不满两年的李成梁临危受命,接任辽东总兵官。
此时,俺答封贡,似乎是安静下来。但实际上,北面缠绵了二百余年的动乱其实并未结束。西面,蒙古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争相称雄,虎视眈眈;东面,王杲、王兀堂、清佳砮、杨吉砮等人亦是很不消停。辽东兵事不靖,李成梁接手的无疑是一个乱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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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总兵衙门,二堂。
这是总兵官每日处理事务的地方,正对着门口的墙面上,挂着一大幅活灵活现的猛虎下山图。‘戍卫辽东’的大匾下,摆放着办公的大案和太师椅。大案上,帅印、令旗、佩刀、笔墨,一应俱全。
三尺台下,两侧相对各摆放着一溜八张椅子,每张椅子后面,都站立着戍卫的护兵。只不过,往日里这些护兵应当都是辽东总兵的麾下亲兵,而今日站的,却是陆准从京中带来的亲兵。
陆准坐在‘戍卫辽东’匾下,护卫李如樟侍立身后,把总迟俊按刀侧站在案前,警惕地看着屋中的每一个陌生人。
如果说上一次陆准来到军营只是单纯的查案,那么这一次,他这位代填巡狩的钦差,就是实实在在的这场战役的最高负责人了。陆准应该感觉到自豪,因为如果不是张居正懒得搭理他,如果不是张居正对朝局太自信了,他恐怕也绝不可能获得掌兵的机会。要知道,自土木堡之后,文官与宦官在战时掌握兵权几乎是惯例了。而陆准此次来,身边是既没有一个文官,也没有一个宦官,按照他的级别,以他的身份,即便是蓟辽总督,也指挥不动他。
可此时最为兴奋的却不是他,而要数新官上任的李成梁。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后,得知了陆准即将来到辽东,他早早地就率部迎候在十里外。将陆准接到大堂,率众大礼参拜,又张罗了各种各样的吃喝玩乐的东西,给陆准闹腾了整整的三天。
陆准对他的这番好意全盘接受,仿佛身在的并不是敌人环伺的战场,而是十里秦淮画舫尽可享受的南都城。直到今天,他才仿佛刚刚想起了自己的责任一般。
看着下面的众人,陆准的心情比起在蓟镇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早在隆庆三年,陆准还尚未进京的时候,这里的一切,他就已经开始布置了。距今,整整五年的时间,借着朝廷每年从南面调兵补充九边的机会,他往辽东塞了很多人。而现在,他眼前的人,几乎都是他的熟人。
对着这些熟人,陆准收起几日来的嬉闹气色,认真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李成梁说道:“李总兵,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派我来吗?”
陆准想要公事公办,可李成梁却依旧是和前几日一般的样子,起身笑着对陆准道:“末将不知道朝廷是怎样打算,却知道伯爷是如何打算的。”
“胡说什么?”陆准瞪起眼睛,“兵者,国之大事!岂容得私人想如何就如何吗?”
李成梁讪笑道:“末将不敢欺瞒伯爷,末将确实没有猜到朝廷的想法,却真的知道伯爷您的想法。无非是末将刚刚接掌辽东兵事,伯爷怕末将难以服众……”
“你难以服众?我才不担心你呢!”陆准摇头笑道,“你啊,你啊,李汝契,你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朝中的那些个阁老、大人们不就是嫌我烦,所以把我往京城外头赶吗?我知道!你也可以直说!我出京,跟你跟辽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有没有我,也不耽误你服众;有没有我,你也能打得赢这一仗!”
“这却未必了。”李成梁说道,“伯爷,您久居京城,怕是有所不知。王总兵之死,实际上,另有隐情啊。”
“隐情?”这倒是陆准没有想到的,他奇怪道,“不是他轻敌冒进,失陷疆场的吗?还能有什么隐情?”
李成梁四下扫了一圈,方才回答道:“伯爷,有些大不敬的话,末将本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但不瞒伯爷说,这屋中从副总兵到参将、游击,再到屋外那些未有权力走进来直接当面听伯爷训示的官兵等等,都是伯爷您的人呐!”
陆准一听又要驳斥,李成梁却抢先一步说道:“伯爷,您且请稍待,暂息雷霆。您大可以四下看看,这屋中有哪一个不是您的人?即便不是您旧日的部属,也是成梁提携的将官。隆庆六年,成梁已逾不惑之年,本以为这辈子就这般蹉跎下去,却偶遇了伯爷。受伯爷知遇之恩,才有如今的扬眉吐气。当日,成梁赴任之前,伯爷曾跟成梁说过。若今后成梁对得起大明,便是对得起伯爷。但在成梁心中,却自始至终只有伯爷一个人!伯爷是谁的人,成梁就是谁的人。伯爷要成梁如何,成梁就敢如何。今日这屋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若敢在这一点上与成梁稍有分歧,则成梁必除之而后快……”
“够了!”陆准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绕来绕去的到底要说什么?我早就说了,兵者,国之大事,岂是可以私相授受的吗?你自己想死,也想连累老子?”
“末将不敢,末将万万不敢!”李成梁连忙低头道,“末将想说的是,王治道之死,就是伯爷您想要的结果……”
“你说什么?”陆准听得站起身来,但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他皱皱眉头,重新坐了回去。想不到,如果不是李成梁亲口跟他说,他真的想不到。王治道的死,居然还有隐情!而且这隐情,他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了。
此时的陆准,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到底是如何。他紧皱着眉头,心中很是矛盾。如果按照他一直以来忠于大明的想法来判断,那他大概就应该当场将李成梁拿下,处斩。可屋中这么多人,没有参与进这件事情的大概半个也没有,他难道能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亲手一个一个的铲除了吗?
脸色变换之中,李成梁的心态也跟着陆准七上八下。如果此时陆准说他错了,那他就是错了,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希望,也很笃定,陆准绝不会那么糊涂。没有人没有野心,做一个集体的首脑就必须有有朝一日会被这个集体控制的觉悟,他是这个集体的利益代表,必须按照集体的意愿做事情。
“你说,这屋里的人都能信得过?”陆准问道。
李成梁当即回答道:“是的,伯爷,都是自己人。”
“那你说说吧。”陆准深吸口气,脸色沉静下来,“你仔细的给我说一说,王治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末将遵命。”李成梁答应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悄然褪去。
实际上,王治道的死,说冤枉的确很冤枉,说不冤枉其实也不冤枉。
说他死的冤枉,是因为换了任何人在他的那个位置,都注定必须得死。
刚刚李成梁已经说过了,满屋子的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都是陆准的人。而偏偏王治道这个前任的总兵官是广宁人,他不是陆准的人,跟陆准素无瓜葛!
如果王治道年纪不那么大,李成梁或许不会那么快的下手取而代之。如果李成梁不是天生的将军,他或许也没有取而代之的能力。如果不是陆准趁着南边调兵给九边御敌的机会,塞进很多的自己人,李成梁的野心就无法这么快的释放。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如果碰在了一块儿,才有了王治道必死的结局。
“我大明自立国以来,辽东始终是兵事要地。太祖皇帝当年曾命大将北讨,又以辽王镇守辽东。自成祖皇帝时,才开始设立辽东总兵,并陆续设立了副总兵、参将、游击等职务。那时候的辽东总兵,可以说是威权赫赫,不仅执掌军权,还兼管一切民间事务。可时至今日,伯爷,您知道这总兵官已经成了什么了吗?不是末将胆大妄为,实在是王治道无法担当起总兵的重任!”李成梁说得振振有词,“自土木堡之变以后,武将倍受压制。到世宗皇帝年间,这总兵压根儿就不像是个总兵了!王治道算什么总兵?这执掌兵权的人不是总兵,而是蓟辽总督杨兆!事事都听文官的招呼,军饷、粮秣统统在别人手里头。文官想和就和,想战就战,他们哪里拿我们这些武夫,哪里拿下面的士兵当人看了?稍有好处就想着和,稍有不顺又要打,这是拿我们当猴儿耍!死了这么多的人,辽东却依旧是这样的烂摊子,归根结底就是文官太强势,总是胡乱指挥!而王治道既然不能做到为下面的官兵挣得他们该得的东西,做不好总兵,他就不该活着!早该退位让贤了!”
“你说的贤,是你吗?”陆准追问道,“你觉得,你可以脱离文官的束缚,你可以不需要后勤,你可以不要军饷、粮秣了?李汝契,你还真敢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末将自然不敢这么说!也绝没有这样不自量力。但末将以为,伯爷不会怕那些文官,总有一天,也必然能够让武官摆脱文官的阴影。末将只是替伯爷管着辽东的军队,并不敢不听伯爷的招呼。”
“可你已经这么做了!”陆准冷着脸,语气阴沉的说道,“李成梁,你真厉害!你是算准了我不会跟你计较是吗?堂堂的一任总兵,朝廷选任的辽东总兵官,你们这些王八蛋,看人家不顺眼,就能把人家坑死!我说他为什么死得那么快?就算再轻敌冒进,他好歹也还是个总兵,怎么就能那么容易的战死了?合着是你们连起手来搞的鬼?你说你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你说,李成梁,你来告诉我,如果我的选择不符合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要连我一块儿干掉了?”
“末将不敢!”李成梁还是这句老话,“伯爷对末将恩同再造,没有伯爷,就没有末将的今天。末将一家老小数十口人的性命,伯爷一句话便可全取,末将绝无怨言。”
陆准点点头,目光扫过随着李成梁一块儿起身的十数位辽东军的将官,半晌,叹了口气。
有多久没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他手下的人已经凝聚成了一个团体,凝聚成了一个派系,而他,成了这些人的利益代言人。被威胁,被裹挟的感觉,真的很差劲,陆准甚至有就此撂了挑子,什么都不再管了的心思。
哪怕李成梁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哪怕李成梁和这些将官们现在想要的也仅仅就是一个平等的地位,但以后呢?陆准不敢想象,当这个目标达成了之后,他们又会贪婪的索取什么。
这些人都是陆准手中的刀,而作为一把刀,他们绝不该有自己的想法。刀太利了会伤到主人,有那么一瞬间,陆准竟然也存了把这把刀就此废掉的想法。
“伯爷,您到底在犹豫什么?”李成梁慌忙开口,他知道,此时绝不能让陆准静下心来。否则,一旦陆准做出什么所谓的理智决定,就必然会让他后悔莫及,“就算是末将做错了,可……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您犹豫又有什么用啊?末将保证,今后再不敢如此孟浪。全是末将一人的错,若是伯爷要怪,也请责怪末将一人吧。他们都只是听命行事,不关他们的事情!”
李成梁话是这么说的,可眼神却并不老实。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满屋子的将官一个接一个的跟着他单膝跪了下来。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们打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陆准要处置李成梁,要反对这个决定,他们都不会答应。
陆准见状,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向不受威胁的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