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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不遇的连年灾荒激起了世人心中的邪念,虽然各地还未曾听说扯旗放炮的事件,可盗贼蜂起,明堂正道**掳掠、烧杀抢夺的人间悲剧已在眼皮子底下屡屡发生了。
丫头从不知道人心竟能这样坏。
可泯灭人性,沦落为真正“蝗虫”的流民土匪,还是摧枯拉朽般越来越多。
甚至于他都觉得,这些人或许连蝗虫都不如,比蝗虫更可怕。
毕竟他还没听说蝗虫会吃蝗虫。
倒是在逃荒的路上,他曾见过有乡民豁出去了,反正是个死,哪还管是不是老天爷降灾的,反正老天爷也不开眼,索性一致行动起来灭蝗,日夜在田野间扑打诱捕、火烧土埋,倒是狠狠消灭了一拨有一拨的蝗虫。
他就亲眼所见一片片蝗虫前赴后继的,活着踩着死的飞,却不管不顾,仍旧张着嘴甚的都啃。
现在想来,倒是同人没有两样的。
因为这时候,人吃人肉、人卖人肉的,已是比比皆是了。
起初那些个流民饥民到底还知道丁点儿的廉耻,只是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寻摸人肉,到底见不得光。
可不过几时,大白天明堂正道活人吃死人肉的,将老弱妇孺活杀生吃买卖的,易子而食的,将饿死流民悬挂在大户门上,割肉掷首以勒索敲诈的,甚至于他还见过如杀猪宰羊般肢割血脉至亲的……
层层叠出,骇人听闻。
偏偏到了这辰光,荒野之地已是再难一见路倒饿殍,但是满地都可见吃的浑身滚圆、膘肥皮亮,胖到走不动道儿的野鸡、野兔、狐狸、甚至于狼犬。
只它们的眼睛都是鲜红鲜红的,同兔子一个样……
也是从这时候起,阖家二三十口人,因为还坚持着心底最后的操守,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也是这时候,始终远离茫茫逃荒人流、踽踽独行的阿芒哥主动站了出来,帮他收殓亲人,还带着他找到一处干涸的滩涂,两人用了一天一夜,赤手空拳在这硬如磐石的滩涂上刨下去近两尺,终于找到了些许可以用来果腹的芦苇根。
就是靠着这么几块芦苇根,他们活到了舒城。
却是直到进了舒城,看到满目的萧条,才意识到他们或许走岔道儿了,之后打听到的情况也确实如此,而且已同他们想去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了。
食物殆尽,前路未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一时无措。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何娘子同苏相公,将他们收留于此,他们很可能同万万千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是奄奄一息的流民再不会有两样的。
或许唯一的不同,那些个流民们或是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而他们却是既无可食之物,又无挖掘芦苇根之力。
还是生死一线。
而他们这些个萍水相逢、结识不久的伙伴们,虽然经历各有不同,性情亦是不一,可无一例外,亦是生死一线。
而这一线生机,同样是由苏相公同何娘子赋予的。
哪怕何员外并不将他们当人看,进进出出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深深的厌恶,还几次三番的呵斥何娘子虚耗粮食收容他们,更不许他们踏进家门半步,但也始终没有赶走他们。
而何娘子同苏相公哪怕挨打挨骂,还是坚持给他们沿着院墙支起了这间茅庵草舍,也给了他们茫茫人海中唯一的希冀……
说着丫头长吁了一口气,也不待他们解释些甚的,就用胳膊囫囵了把湿漉漉的面孔,转身头去,望向躺在茅舍角落里,正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的黑瘦小子,问道:“阿芒哥,阿芒哥,你说呢?”
绑住几个同丫头阿芒虽然萍水相逢,可十几天相处下来,大概其对这两人的性子还是有着一定的了解的,并不难打交道。何曾见过丫头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愣怔,不禁面面相觑。
有几个回过神来,或是被丫头骂醒了,不免面露愧色。而剩下几个面上青青白白,不免难看了起来。
他们,他们……真不是这个意思……
又见丫头去问阿芒,不禁心头一松,除了在小伙伴间隐隐为首的绑住面上不大好看之外,其余诸人俱都朝阿芒望过去。
下意识的动作,或许就连他们自个儿都没有意识到。
绑住垂下头,暗暗握拳。
阿芒却好似对伙伴间的争执同期待一无所觉一般,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做枕头,望着茅草顶篷,倒是不曾故作矜持,也没有故弄玄虚,人虽懒洋洋的,却是直截了当地就问丫头:“那你说怎的办?”
一脸期待的丫头对阿芒的态度并不意外,抿了抿蜕皮的嘴唇,正要说话,不远处竟然传来了“砰砰砰”的,叫人心惊肉跳的脚踢物击的撞门声,还有骂骂咧咧不成调子的号子声。
丫头倏然色变,一蹦三尺高:“他们怎的敢!”
喉咙发紧,呼吸急促,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脑海中倏地就浮现起了半年前的那场漫天大火来。
那是上半年在黄河边,冠州乡间最大的地主梁员外打从旧年入秋就开始给县衙捐钱捐粮,还在城门外设立粥棚、安置流民。
可不是每个人都晓得知恩图报,就因为心存善意,梁家竟然招来了如狼犬般毫无人性的流民土匪的冲击和抢杀,粥棚被踏平,满门也被屠杀殆尽,没有一人生还。到最后抢尽杀光,那群畜生还放了一把火,冲天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也就在丫头愣怔的这一瞬间,眼皮子底下,阿芒已经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起,三两下蹿上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