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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和”何家,虽是江北舒城沙河镇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有数富贵,可舒城一地儿本就偏隅一方,介于万山之中,境内山高地少,算不上富足,再加上地狭人稠,何家纵有家底,三代同居的宅院也不过是个四进三间的老宅子。
从大门到何员外素日起居的正院,中间只隔了个浅浅的外院,不过五六丈距离。
门外的撞击声也好,咆哮声也罢,带着比开过刃的利器还要锐利的残戾气息,铺天盖地地在耳边炸响,根本不容人抵抗。
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丝丝缕缕地往心里钻,饶是习惯于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颖娘,都再次混乱了花式月饼的制作工序,额头上开始有冷汗沁出,眸光中有微不可查的紧张在闪烁,原本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攥住了衣角。
这样冷静而克制的举动,摆在一个不过幼学年纪,按说方才晓事儿的小女孩身上,本就无比的违和,可看在何员外眼中,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着眼前一截木头似的颖娘,再想起门外何满仓猖狂阴鸷的嘴脸,何员外想都没想就扬起了蒲扇似的巴掌朝颖娘扇下来:“没用的东西!”
颖娘下意识地绷紧身子,屏住呼吸紧闭眼睛,却不闪不避,只陌生而熟悉的掌风扑面而来之后,通常紧随其后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同晕眩却缺席了。
颖娘就有一瞬的懵然,睫毛不停地扇动,就连呼吸都忘了,却有陌生的哀求声在耳边,响起:“爹爹,您饶了颖儿吧!”
颖娘再次愣怔,扇着睫毛睁开眼睛。
何员外亦是一滞。
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不知打哪儿扑过来的何娘子,看着自己被她紧紧抱住的手臂,听着她低沉而又急促的哀求声,望着她眼中不容错识的哀求同恐惧。
何员外简直不敢置信。
吃老子的,穿老子的,住老子的赔钱货竟敢反抗自己!
怎能不气到血崩心。
不过心中积聚已久的邪火戾气倒是有了发泄的去处了。
想都没想就从何娘子纤细的双手中抽出手臂,直接抡圆了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给老子滚,要不是你同你个死鬼老娘肚皮不争气,老子何尝要被何满仓那个小畜生骑在脖子上!”
何员外这辈子,就靠一双手讨生活,火里来油里去,骨节粗大还不算,手上还布满了又厚又硬的茧子,哪里还像是血肉筑成的人的手掌,分明就是铁板一块。
如此凶狠的一巴掌扇下来,瘦弱的何娘子就像一只断线风筝,一头栽倒在了鸡翅木的圈椅上。
鸡翅木虽然肌理致密,价格上头也不便宜,却分量极轻,可以算是硬木当中分量最轻的一色木材,甚至于抵不上好些个“柴木”分量重。
这样大的冲击力之下,何娘子连人带圈椅,又径直砸在了当地。
不但面颊立时红肿了起来,背脊还在扶手上挺了一把,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一时之间,竟然没能爬起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流进脖颈里。
但何娘子到底已为人母,更知道自己这番鼓起勇气闯进正院的来意,挣扎了两回,或是老管家仓皇进来回禀的一句“大门摇摇欲坠,怕是撑不了多久了”,给了她力量,不但咬紧牙关爬了起来,还径直拖着颖娘出了正厅。
早已头脑一片空白的颖娘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何娘子沿着游廊兜兜转转的,只觉得被何娘子紧紧牵在手里的左手又热又涨,像极了小辰光揉面揉脱层油皮的感觉……
何娘子耳朵嗡嗡作响,面上更是火辣辣的,却一无所觉,一口气跑出正院,留意到身后并没有脚步声响起,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又压低了声音,同颖娘解释道:“颖儿,娘知道你甚的都知道,你堂舅,不,你堂叔,他不是好人,爹娘想让你同果儿先躲起来……”
说着已是拐过两道弯儿,将颖娘带到了他们夫妻起居的小小偏院里,不过三间正房的偏僻院落里,有个气质文弱、看上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已经牵了个不过三四岁年纪,梳着丫角的女孩儿在等着她们了,一大一小,面上是如出一辙的焦急。
女孩儿翘首以盼,在看到何娘子的那一瞬,眼底就有星子一闪一闪,小声而欢快地喊着“娘亲”,张开手臂就蹦蹦跳跳地扑了过来。只随后看到何娘子身侧的颖娘,一个急刹车,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又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才讷讷地喊了声“姐姐”,就立在当地不动了。
何娘子苍白的面孔上满是疲惫,挤出笑容喊了声“相公”,牵着颖娘快步上前,含笑摸了摸小女儿果娘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而立男子的目光却定在了何娘子的面颊上,看着肿胀的巴掌印,眼里不禁流露出痛惜之色来。不过看着她们娘俩牵在一起的大小手,又很快露出笑容,微一犹豫之后,试探着喊了声“颖儿”。
垂着脑袋的颖娘下意识地想要咽口水,可一切或许自有主张,身体上已是朝着而立男子的方向微一点头,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甚的,倏然无措。
仅仅一个示意,而立男子脸上的笑容却深了不只五分,重重点头,激动地“哎”了一声,又有些唏嘘地喊了声“颖儿”,可到底甚的都没说,就带着妻女进屋,径直去了西屋书房。
说是书房,实则书格上拢共也没有几册书,倒是书案之后,当地已经撬开了好几块青砖,露出一个足可以容纳一个大人进出的洞口来。
果娘眼睛一亮,“蹬蹬蹬”地跑上前去,不由“咦”了一声。
“爹爹,爹爹,”摇着而立男子的胳膊:“这是甚的呀,我怎的没见过?”
口气还挺大。
“这是地窖。”而立男子神色有些复杂,有庆幸也有无奈。
可时间紧迫,一切容不得他多想,当即领着妻女沿着就地盘成的台阶下了仍旧残存淡淡霉味的地窖。
站定之后,而立男子想要拍一拍颖娘的肩膀,可到底手到半途,又收了回来。
垂手摸了摸小女儿的丫角,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颖娘:“颖儿,那厢角落里有些吃的喝的,你带着果娘先躲在这……”
颖娘还是没有抬头,却木木地点了点头。
果娘却“不不不”的一把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不住地摇头:“不不不,果儿不在这。”
说着还透过微弱的烛光,偷眼去瞄颖娘,又很快把小脑袋埋在了而立男子的大腿上。
而立男子就弯腰抱起了果娘:“果儿乖,跟着姐姐,爹爹同娘亲很快就回来。”
蜷缩着身子团在而立男子怀里的果娘认真地盯着父亲,眼珠子微微移动,好似在思考甚的。或是意识到了父亲的坚持,就跟焯过水的青菜似的,很快蔫哒哒的耷拉下了小脑袋。
又抬起头来,去看颖娘,伸出瘦弱的小胳膊想让她抱一抱,可到底手到半途,也放了下来。
转过身,嘟着小嘴,娇娇的向而立男子伸出小拇指:“那拉钩钩……”
得到了而立男子的承诺之后,果娘也不含糊,乖乖从而立男子怀里滑下来,试探着朝颖娘走过去,同她排排站好,讨好似的喊了声“姐姐”,同颖娘一般无二的杏子眼,滴溜溜地转个不住。
而立男子同何娘子二人看着头一遭这般站在一起的一双女儿,不禁打心里绽出了个笑容来,又嘱咐了两人几句话,才一步三回头的沿着台阶上行。
很快,入口处又被重新封住,只剩下油灯微弱的光线在摇曳。
整个天地瞬间安静了下来,小小的果娘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的玩了一小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缩了脖子,正团着一张小脸,犹豫着要不要靠姐姐近一些,再近一些,颖娘已经迈腿走向墙边,查看起了角落里储存着的粮食细软同干粮清水。
孤零零站在当地的果娘低下头去,鼓了鼓脸,立住没动。
手指头绞来绞去的,吸着鼻子,杏子眼牢牢盯住了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爹爹,娘亲,果儿,姐姐,不……”
只而立男子,却注定要失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