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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晦日前,沈充拨冗返家一次。经历这种大事,尤其关系到庞大财货等战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担心家里应付不了。
财帛动人心,如此大胜诚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叶茂、支裔众多的大家族。若因战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动,族人们分崩离析,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尽管归家时已经预料到局面会有些混乱,但是他前脚刚回老宅,后脚便被众多族人一拥而上,交口指责儿子近来大动作频频。被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苦搞得头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们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才暂时得以抽身,又率领一群部曲前往龙溪庄。
年余不曾归家,眼看到龙溪庄内外焕然一新的气象,沈充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变得振奋许多,对于儿子的能力又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得知老爹归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抛开手头上一些事务,与钱凤并一干近系族人们一起出庄迎接。彼此见面后,沈充将儿子拉到身后,先对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礼,说道:“小儿年浅智薄,非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难得如此大胜!”
钱凤闻言后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过伏于其后,各为本分,能有一二拾遗之功,已是欣喜难当。”
在场的族人们也都附和钱凤之语,对沈哲子交口称赞。沈充看得出这些族人们之欣喜发自肺腑,并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好奇,儿子治家年余,为何老宅中与庄园内族人们风评如此极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们口中肆意妄为,败坏祖业,而在庄园内却是人望颇高,简直被捧为经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愿意相信对儿子赞许的这些人,但老宅族人们的情绪也不可罔顾,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当众问究以挫伤沈哲子的锐气和已经粗具的威严。
一行人行入厅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兴方面的战绩。因与徐茂南北合力,加之严平昏招迭出,众多严氏族人毕集其家宅中,可以说是一网打尽。虽然因为流民兵情绪激昂,将严氏大宅焚烧一空,但最重要的盐田还有芦苇燃尽的灰地,已经尽入沈家手中。
处理完嘉兴之事后,沈充又溯流而上,将位于余杭的严氏产业尽数拿下,大小舟船五十余艘,既能出海,又能于内河穿梭,乃是严家庞大食盐销售的最大依仗。
所缴获物资虽然不及苕东庄丰厚,但最重要的是获得严家往来交易的账目,由此按图索骥,可以将严家分散在江东的资源进一步接手整合。到现在已经可以说,严氏这个三吴首屈一指的盐枭之家,数代人过百年的积累,已经被沈家尽数收入囊中!
众人闻此大胜,精神又倍感振奋。但他们各有任事,相聚欢庆一番后,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钱凤,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在余杭所获物资,能否快速抽调一批来武康?”
沈充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他虽然久不归家,但在嘉兴擒下众多严氏族人,对于严家物资的调度已有了一个印象,苕东庄乃是其家物资最重要的集结点。看儿子这幅神情,莫非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
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不过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资哪怕转运都要十几天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尽数用光?
可是当他转望向钱凤时,钱凤脸上也显出几丝尴尬:“今日始知吴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调运一批米粮、绢布、竹木等。会稽年前又是大丰,筹措应该不难。”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问出这句话来,花钱方面,他自认为已经算是各种高手,万万没想到儿子的手段更是青出于蓝,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花掉许多人一生都难看到的庞大物资!这些物资,哪怕放火去烧,到现在应该也还能有星火残留吧?
看到老爹一脸震惊的神情,沈哲子尴尬之余,也是颇为自豪的。过去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挥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笔一勾,便有庞大物资消失在笔触之间。
坐拥如此庞大的物资,沈哲子也是豪气干云,网络框架搭起来之后,发动各方家族的人力,诸多建设几乎是整体上马,统一开动!
钱凤所言,今日始知吴中人稠。那是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几天里,沈家疏浚河道、修筑码头,动用的劳力达到十余万人次!当这数字汇总上来之后,不只钱凤,就连沈哲子都吓了一跳!
整个吴兴在籍之民,仅仅比会稽略胜出一些,四万户有余。而沈家动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着最起码有五万户丁!这些户丁只有一小部分与郡府户籍重合,剩下的在哪里?细思极恐!
因为庞大利诱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说是把吴兴底裤都翻过来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吴郡和会稽,单单三吴之地,朝廷官府无法掌握的隐匿人口就超过五十万人!
哪怕三吴乃是江东核心精华所在,这个比例仍让人触目惊心。再加上各种人力难及的因素,实际情况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数字,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庞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于朝廷,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次征发这么多。物资急剧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识到富可敌国是一回事,但一个家族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实在比国家机器运转要逊色得多。
别的不说,单单跨地域的物资调配,这就是沈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沈家的储蓄,乃至于严家的缴获,物资已经几近消耗一空。至于金、银、钱之类的收获,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储备用以改革三吴的混乱货币状态,这时候也不得不动用,去向各家购买物资以维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资源,对于维持和推动时下已经铺开的局面,便尤为重要。若非此战之胜使得沈家坐稳会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纵有设想,也绝对不敢付诸现实,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吴兴。
听到沈哲子与钱凤对时下局面的讲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几次造反动用的人力,尚不及儿子区区二十多天发动的人力多,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赋?沈家虽然豪富,但有他们父子相继,大概是不必担心米粮堆在仓里发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说道:“局面既然已经打开,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今次严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触。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长兴,已无强立于王化之外的余地。青雀这番布置,可谓合宜,物资之类你们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了长久以来对局势的权衡之外,今次在嘉兴海盐一战,也给了他极大冲击。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苇塘那些侨人难民遭受非人待遇后,所爆发出的凛冽杀意令沈充都为之凛然。
所以在擒下严平之后,沈充并未将之处决,而是交由徐茂处置以平复流民兵们激荡的情绪。徐茂与军士将严平在阵前生生脔割寸剐,由此才熄灭了部下们滔天杀意。
若不然,这些流民兵在火烧严府、诛其满门后,甚至这股仇恨转为对整个吴人群体的恶意,还要杀向海盐城县治。
沈充并不畏战,但也并非全无大局观,情知若侨人与吴人完全对立起来,对江东有害无益。如今京口已经粗具秩序,而历阳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据美梦,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对于沈哲子这种布置,既避免了正面的冲突,又将吴中网罗手中,沈充是甚为赞同的。
“徐邃然纵兵屠戮,严氏老宅被焚烧一空,这本不在计划之内。他心内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张而使海盐一战所获锐减,因此已向我表态此战他只为诛恶,丝缕不取。”
沈充又说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余杭后,我便又抽调一批米粮送往嘉兴,然而却被原数封还。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这批财货,将苇塘中那些幸存难民择善地以安置。危难之时,军卒之中亦多义士!”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对徐茂并其部下顿为改观。老实说,此前对于流民兵,他虽然知其悍勇,但其实心内评价也是不高。一路南来,集众聚啸,纵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细追究,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势大,作恶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个乐安高氏族人,敢于在京口拦江劫掠,这背后岂无徐茂的纵容和默许?
但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其善恶。严氏盘踞乡里,恶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来,彰义诛恶。有时候,混淆了善恶并非道德的沦丧,一个人的悲喜仅仅只是大时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个时代昂扬向前,这首壮歌里每一个旋律才都会撼人心魄!
“海盐苇塘中得以抢救出来的仅只两千余人,剩下的已经尽数丧身火海。至于活下来的这些人,也都病患缠身,能为耕织者寥寥无几。”
讲到这里,沈充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这些人,也只能迁至会稽安置供养起来,取一个千金市骨之意。让那些侨人明白,严氏一家之恶,不能归咎所有南人。”
“严氏为恶至斯,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与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处缴获的人丁,死在苇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严氏一家之恶,与羯胡相差无几!
沈充不愿再谈这沉重话题,思绪一转,继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归家,老宅中颇多怨忿之语,青雀能否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