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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正南宣阳门,是如今台苑之间为数不多尚能保持完整的门户之一。
此时在宣扬门前,除了守城的宿卫以外,尚站立着二十多名华服之人。每一个人身后还有数名随员听用,便形成了一个百十人的大队伍。
队伍最中央,是两名身穿宗王章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年近加冠,乃是东海王司马冲。另一个面相看着稚嫩,但身材却魁梧不逊成人,则是武陵王司马晞。
这二人俱为元帝子嗣,肃祖胞弟,只是因为神州蒙尘,大量宗室没于北地断绝继嗣,因而出继给不同的宗王人家。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等待无聊,年轻一些的武陵王司马晞脸上已经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他凑近东海王身边,放低语调怒声道:“三兄,那貉子今天究竟归不归台?他若是迟迟不到,咱们就要一直这么等下去?”
“慎言!驸马时之高选,怎能如此称谓……”
相对于武陵王的浮躁,东海王要沉稳一些,他往旁边行一步,拉开与旁人的距离,而后才低斥道:“又不是别人强要你来迎接驸马,既然已经来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我只是有些焦躁罢了……貉、驸马他怎么可能不知我等在这里长候,却还迟迟不到,似乎稍显倨傲了一些!”
武陵王期期道,彼此虽然都是宗王,但武陵王却是心知,三兄东海王在时人眼中分量却比他要重一些。许多越府旧士对继嗣东海王的司马冲要友好许多,所以武陵王虽然不乏骄横,但对这位三兄也是不敢轻慢。
东海王看了兄弟一眼,叹息一声后低语道:“驸马如今功高势大,又深得皇太后陛下心中。眼下你也到出阁任事之年,任用如何,驸马一言能抵旁人十句。如今这个世道……唉,你收敛些吧。”
正说着,驰道上有数十精锐骑士缓缓行来,当中簇拥着一驾牛车。宣阳门前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活动起来,有数人往前疾行迎出数步,而后才意识到问题,讪讪停下脚步来,请两位宗王先行。
沈哲子远远便看到等候在宣扬门前的一众人,心内不禁暗叹一声,不乏矫情,眼下他一举一动都有许多人盯着,就算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昨天下午他才确定要归台述职,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已经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待迎接他。
但其实说实话,真正交谊深厚的人家,彼此也都有固定的联络通道,反倒不必张扬到人尽皆知。这些等候在这里的人,多数都不是有多亲厚的人,即便是应酬,也不过是保持一个还算融洽的关系,难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交流或合作。
又过片刻,彼此已经接近,沈哲子也不好太过倨傲的置之不理,便让车驾停下来,下车后疾行两步上前,拱手笑语道:“参见大王,本该早去拜见大王并诸公,只是杂事缠身,未及抽身……”
东海王上前一步笑吟吟将沈哲子扶起:“驸马何必多礼,你之勤任,都中共闻。我等不过清散闲人,渴慕贤达,道左望见,自然要上前攀谈几句。”
两人正说着,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寒暄几句,只因人数太多,大多只通报一个家世来路,便识趣的避到一旁。
沈哲子一边应付着众人的问候,一边与两位宗王并行往宣阳门内走去。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声势倒是不小。
台城中枢之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想不引人瞩目都难。宣阳门作为主要的通道,往来者也是极多。当沈哲子他们行至宣阳门前时,门内又有一群七八人闲谈着行出。
这一群人为首者乃是庾彬的岳父诸葛恢,待见到沈哲子与东海王等一行人后,诸葛恢神态微微错愕。诸葛恢如今也是青徐人家的中坚人物,自然深知如今朝局中各方拉锯对峙的详情。
不过他与沈家倒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矛盾,沉吟片刻后便招呼身边众人一同行上去,先向两位宗王见礼,然后才指着沈哲子笑语道:“驸马近来在都南多有任劳,事功显著,实在不愧时之高选,国任贤能啊。”
沈哲子与诸葛恢倒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对方是庾彬的岳父,倒也能说得上话,闻言后便谦虚一笑:“尚书厚赞,实在让晚辈惶恐。唯有勤勉,不负长者厚望。”
“哈,眼下已是民怨沸腾,若再更加勤勉,局面还不知要纷乱到哪一步。”
原本气氛也算融洽,可是诸葛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刺耳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袍之人站在那里,脸色不慎好看,神态间颇有几分不屑的望着沈哲子。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微微一挑,不免有几分诧异,他是很久没有听到人当面讥讽他,即便有不满,大多也都是私下里谈论,不敢当面得罪以至于下不来台。不过在看到那人模样之后,心内便有几分了然。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羊聃,泰山羊氏族人,早先死战建康城外的羊曼便是其兄。此人也算是青徐侨门里的老资历,倒是有资格品评沈哲子所为。
不过这种上门请求被打脸的人,沈哲子也不会对之客气,当即便冷笑道:“大凡任事,难有全美。恪于己守即可,物议总是难免。早先都中万众喑声,未必就是善治。如今已有闲力滋生民怨,可见还是转好。羊公也是高门厚望,言行流于小民之属,不免可惜。”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神态都变得古怪起来,不免有进退失据之感。
“放肆!竖子也配臧否于我?”
羊聃自认也是时之名流,忠烈门庭,被一晚辈面斥,心中羞恼可想而知。他不是其兄那种清逸名士,自来厌学少文,心中怒起便忍不住要冲上前来。
沈哲子身边最不缺就是班剑甲士,眼见对方欺近而来,护卫们当即便分散开,将羊聃隐隐包围起来,甚至手指都扣在了兵刃上,大有将要大动干戈的架势。
“不必言臧否,世人有公论。”
就算在以前,沈哲子也不会被区区一个羊聃吓倒,这会儿仍是云淡风轻,一脸淡然。
听到沈哲子这话,旁边观看的武陵王突然笑出声来,大感此行不虚,见识到这位驸马有多张扬。所谓公论之语,时人好将名流作类比,所谓兖州八伯,江左八达之流,而这羊聃也是名列一个“四伯”。
只是这个四伯却非什么美名,羊聃素来自仗家世欺凌弱小,性情暴戾,被称之为琐伯,类比古代的四凶,名声恶到了一个极点。
沈哲子这么说,那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言到对方的短处。
“竖子欺人太甚……”
羊聃听到这话后,也是羞恼到了极点,哪怕周遭有诸多班剑伫立,也是忍不住咆哮一声,往沈哲子扑来。
“彭祖不要冲动!”
诸葛恢见状,忙不迭发声阻止,可是已经晚了一步。沈哲子身边那些班剑,可都是他家龙溪卒中选出,自然不会对羊聃客气,那羊聃还未冲出几步,肥大身形已被一腿踢倒,摔倒在地滚出了丈余远。
嗬……
眼见这一幕,周遭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简单一场口角,这么快就演变成要动武的趋势。一时间许多人心内都生出一丝懊恼,后悔自己来凑这么一场热闹,因而便有人悄悄往外围挪动身形,想要趁着事态恶劣之前溜走。
作为至交亲厚人家,诸葛恢自然不能坐视羊聃受辱,他上前一步厉声道:“驸马慎行!羊彭祖旧望故勋人家,怎可如此折辱!”
这时候,一直在看热闹的武陵王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尚书此言差矣,在场诸位都能见证,羊公上前言辞挑衅,继而还要用强动手,驸马反倒无妄遭殃。”
他本就是十几岁年轻人,看到年纪相仿的沈哲子如此威风,恨不能以身代之,早先久候不至的些许怨气,在看到这一场热闹后早已经荡然无存。对于敢在宣阳门前对台臣动手的沈哲子,更是忍不住在心内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阿铖不要多言。”
东海王年长几岁,也要比武陵王多有历事,心知这种麻烦,哪怕他们是宗王也最好不要沾染,因而闻言后连忙拉了武陵王一把,示意他不要多说话,免得招惹怨恨。
羊聃被人搀扶起来,神态已是羞恼到了极点,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踢翻在地,与他而言乃是平生未有之耻辱!
可是眼看到沈哲子身边簇拥的一干班剑,他也知再上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站在原地睁大双眼望着沈哲子,恨恨说道:“早先只闻吴中貉子恃功而骄,凶横无比。如今已是眼见,莫非你还敢杀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近来名声就算有些恶,但比起羊聃来总还算是好的。如今却被一个名满都中的恶人反咬一口,也算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羊聃视线恨恨一转,又望向先前发声的武陵王,冷笑道:“这貉子巧用得功,目无余子,就连宗王长者都敢擅杀于城门之前,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人不敢言其恶,我当言之!”
说罢,他将头颅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听到这话,东海王与武陵王脸色也是一变,不能再保持淡然。沈哲子凶名相当一部分,都是因为就在此地被他斩杀的西阳王。如今羊聃旧事重提,倒让他们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沈哲子缓行两步,指着羊聃说道:“乱晋纲者,唯有剑耳!我虽不贤,能识忠义。羊公不必急于求死,你若能恪守忠义名礼,自然无人能伤。但若有悖,也不能游于纲常法度之外,勿谓言之不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