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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航道擦着边穿过第八星系边缘, 一直往域外方向延伸,途中据说要经过三个地下补给站, 第一个补给站在第八星系外围的小行星群附近,坐标十分隐蔽,“自卫队”目前就盘踞在这里。
“臭大姐”——此人大名叫“斯潘塞”, 自觉除了身材略苗条以外, 整个人都充满了英雄的阳刚之气,他也不知道八星系的这些臭流氓们为什么要给他起这么个侮辱性的外号,不过好在大家都是互相侮辱, 也不能算吃亏。
斯潘塞先生家里的祖业就是星际走私和黑市交易,笃信“狡兔三窟”的道理, 目前,后面两个补给站作为备用基地, 坐标地址都是严格保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打算等到山穷水尽时,再撤到那边当退路。
自卫队行政大楼有六层高, 顶层是客房, 楼道里有个瘪三似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随叫随到,房间里还配了保姆机器人, 可以点菜, 在这么个避难的空间站里, 称得上十分豪华了。
基地上空飘着能源塔, 相当于是人造的“恒星”,透过人工大气均匀地落在空间站上,湛蓝的天空足能以假乱真,只有远远眺望“地平线”时,能看出一点不自然的端倪——“天地”交接处,没有那一条鱼肚白的线。
一行人在基地休整了一宿,连月的太空漂泊,至此才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连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吵架扰民的人声都十分亲切,让人想起北京星上永远不会闭嘴的“日可云车”。
第二天,热情洋溢的斯潘塞上门来请,先是带他们参观了“自卫队”的军容军貌——老实说,十分没有人样——又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基地倒不是临时的,你们看这些楼、还有住宅区,都有好多年头了,不少人在这住了大半辈子。”臭大姐从楼上指了指不远处的街道拐角,“看那。”
只见那楼底下,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正分为两派,进行着一场武力冲突。
新星历时代的人,大约二十来岁长成,此后会一直保持这个面貌,直到超过两百岁,才算是“人到中年”,生理机能开始滑坡。中年不长,大约三四十年后,就会渐渐显露出老态,走向人生终点。
看这些“夕阳红”们白发苍苍的模样,平均年龄怎么也得二百五以上了。
然而这群老二百五们老当益壮,朋克不减当年,为首的一位大爷拎着菜刀,嘴里缺了两颗牙,说话漏风,也不耽误他放狠话说要砍人全家。
“年轻时候在太空里跑货讨生活,一辈子也没有身份,只好到地下城养老。”臭大姐耸了耸肩,推开窗户破口大骂,“去你娘的老龟孙,给老子滚远点,别在老子楼底下吵吵!”
夕阳红们抬起头,集体朝他竖起了中指。
臭大姐不好意思跟“二百五”军团一般见识,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关上窗户:“见笑了,地方小人多,那边机甲消耗又多,基地里能源有点紧张,冲突难免。”
“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林静恒忽然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方不方便请教。”
臭大姐屁颠屁颠地说:“别客气,您说。”
林静恒:“基地的人既然都是在地下航道上做走私生意的,按理说也是星际间飘惯了的,怎么,凑不出一个机甲队?”
陆必行本来站在窗边,津津有味地围观着夕阳红们的战争,听了这句问话,他忽然一愣,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
就听臭大姐苦笑了一声:“四哥太高看我们啦,小生意人讨生活而已,谁碰过机甲?一辈子攒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商船很不错了,大走私贩能有多少?大部分都是下水道里的耗子,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陆必行的眉心轻轻一拧,臭大姐这话没落,他就忽然朝学生们招招手:“你们没见过在空间站长期定居的吧,人工大气层和气候环境都跟普通星球上不一样,走,我带你们出去转转,好好长长见识。”
学生中,有敏感如薄荷的,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但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陆总……”
“走走走。”陆必行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连推再拽,“听他们聊天很无聊的。”
薄荷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冲她一点头,一直目送着陆必行把稀里糊涂的未成年们都领走,他的嘴角才一弯,露出了一点不怀好意的似笑非笑。
“哦?”他缓缓地说,“从没碰过机甲,那您这批机甲买得很及时啊。”
独眼鹰直到这时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神陡然冷了下来。
臭大姐神色微变,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独眼鹰却不容他躲,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臭大姐的领子,把他整个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什么意思?从来不用机甲,偏偏两个月前突然从我那收购了一大批?那时候你就知道,星际海盗近期会有动作,是不是?”
臭大姐挣扎着勉强冲他一笑:“大哥,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屁!”独眼鹰当场炸了。
林静恒添油加醋似的在旁边“劝”了一句:“是啊陆兄,保持克制,有话好说。”
“你在我面前狗似的跪舔,又套近乎又卖惨,死乞白赖地让我给你折扣、给你分期,你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嗯?”独眼鹰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某种猛兽的咆哮,双手青筋暴跳,几乎要把臭大姐那根小细脖掐成两截,“你看着我,是不是心想‘看这老傻X,现在多得意,星盗一来他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是不是?”
臭大姐皮下充血,脸涨得通红。
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角冷眼旁观。
“就是第八星系政府想私下里买机甲,都得按着我的标价来,老子这么多年做生意,没给过谁甜头,我看你可怜,你是不是我傻,我是个冤大头?”独眼鹰猛地把臭大姐掼在地上,一拳砸了上去,“我X你祖宗!”
臭大姐被他这一记老拳掀掉了半颗门牙,损失了碎钻半克拉,鼻血顿时长流满襟,他蜷在地上,狼狈地咳成一团:“我……我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林静恒说,“要是所有人都知道要大难临头,怎么浑水摸鱼?怎么低价囤积物资和武器?别说折扣了,陆兄你的机甲大概一台都不会往外卖了吧?”
“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星盗动静的,你明知道凯莱亲王会卷土重来,明知道这个星盗袭击会是什么规模,凯莱、北京……那么多人帮过你、拿你当兄弟,替你牵线搭桥,你一句示警也没有,自己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独眼鹰的嗓子破了音,“你是人吗?!”
“我有什么办法!”臭大姐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不是你财大气粗的陆爷,我也没有那么大能耐去搞军用机甲!这事我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联盟政府是废物,那时候第八星系所有人都会疯,你们都会出来抢物资、囤武器,谁不是只管自己,不管别人死活?!万一有人盯上我的行踪,我没有技术跟你们去较量,可能连这个地下航道的秘密都保不住,消息走漏一旦传到了域外,那些海盗们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就没人能预测了!我不做好万全准备,我怎么活?这些人……这些一辈子连个身份证都没有的人怎么活?你告诉我!”
独眼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大半辈子的家当全在凯莱星上,逃亡路上,他一直强压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惦记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假装潇洒得若无其事,但怎么可能真没事呢?他生于凯莱、长于凯莱,年少时带头反抗过凯莱亲王的暴/政,曾和无数有名无名的英雄们并肩作战——凯莱星上不仅仅有他将近两百年攒下的家业,还有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最热烈的记忆。
哪怕早一天、早一个小时告诉他……
臭大姐声嘶力竭:“换成你是我,你就能义气得大公无私吗?站着说话谁都不腰疼!”
独眼鹰从来都觉得“农夫与蛇”这个故事里的农夫脑子有坑,万万没想到,自己也客串了一把,他信奉丛林法则,少有什么能触动他,臭大姐那个声泪俱下的“彩虹病毒”的故事触碰了他稀少的恻隐之情,现在看来,完全是心肝喂了狗。
独眼鹰恨不能活剜了臭大姐,一把掏出了平时别在身上的激光枪,对准他的脑袋:“这事该有个说法。”
臭大姐自卫队的卫兵“呼啦”一下涌了进来,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枪口对准了不友好的客人。
臭大姐扭头把流进嘴里的鼻血呸在地上:“独眼鹰,我拿你当朋友,你给脸不要,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了?”
林静恒站直了:“这是谁的地盘?”
臭大姐被他这意味深长的反问问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还不等他回话,行政楼的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
林静恒吝啬地一笑,拍了拍胳膊上的机械手:“这行政楼地下还藏了一架机甲……三个能量核,还是重型机甲呢,是秘密武器吗?”
臭大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还不明白?”林静恒冲他一低头,“所以你到现在也没想通,我那架小机甲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精神网,对不对?”
臭大姐震惊得舌头打成了蝴蝶结:“你……你……你……”
“因为我用的不是那台小机甲上的精神网。”说话间,整个楼都开始摇晃,地下的怪物好像听到了谁的召唤,苏醒过来,发出“隆隆”的叹息声,顺着墙体和管道而上,林静恒笑了,“不如你现在说说,这里是谁的地盘?”
这时,一个自卫队的人通过基地内网发来警报:“老大!机甲库……机甲库里闹鬼了!刚才它们集体往前走了一步,自动上了导弹!没人碰啊!”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缴械,把整个地下航道和所有空间站的控制权都交出来,要么我只笑纳你这几台不错的机甲,把你这人满为患的破地方炸成渣。”林静恒旁若无人地走进荷枪实弹的卫兵们中间,“你喜欢哪个?”
此时,基地里无知无觉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行政楼里正在进行一场事关他们生死的讨价还价,感觉到地面的震颤,缺了门牙的老头毫不在意地对陆必行一摆手:“没事,这鬼地方,不定又哪出问题了,三天两头要震一震——你接着说。”
夕阳红老年打手团们冲突的根本原因,是豁牙老头和隔壁瘸腿老头因为一块能源板起了矛盾,空间站超负荷运转,能源系统规划极其乱套,大部分都供养机甲去了,居民每天供电都要限时。很多人自制了简陋的光能源板——大约也比原始人的太阳能电池高级不到哪去——难看的能源板支得到处都是,抢夺来自上空能源塔的能量,因为居住密集,难免互相挡光,三天两头要互相干上一架。
“补给站上面的核能源塔应该是九百年前星际大航海的时代留下来的,”陆必行三言两语间,已经利用自己多年来调/教小流氓的经验,和冲突双方打成了一片,手里端着瘸腿老头给的热茶汤,旁边豁牙老头则正拿着打架用的菜刀给他削苹果,陆老师在大街上开了个临时的科普讲座,跟人聊得热火朝天,“星际大航海时代的一大创举就是这种‘人造恒星’,当年这个叫做‘种太阳’工程——怀特,你们几个别光傻站着听热闹,记笔记——这里面储备的能量足够支撑上万年,即使空间站被废弃也能源源不断地发光发热,能量来源不是问题。我刚才看了,你们整个基地的能量供应,用的还是最早给过路机甲和商船充电的能量系统,充电器能支撑一个城市的人吗?效率太低了。民用能源和机甲库也完全没必要分开,机甲日常起落的冷却装置能支撑一个热电站,够你们用了,没地方放可以做成悬浮的。”
豁牙老头把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他,嗤笑道:“小崽子,说得倒轻松。”
“本来也没什么,”陆必行说,“空间站那么多机甲,没有日常维护的机器人修理队吗?只要方案做好了,也就是给修理队修改个程序的事。”
瘸腿老头:“说得这么厉害,你是干什么的?”
陆必行谦虚道:“只是个教书的。”
一众老头老太太们哄堂大笑,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吹牛越来越不打草稿。
“吹了那么大的牛皮,我以为你是沃托研究院的航天专家呢?”
“小鬼,你种过几个太阳?”
“你以为热电站是发面饼吗,说团一个就团一个?”
陆必行脾气很好,被老头老太太们边嘲笑边动手动脚也不生气,跟众人一起笑了一通,把苹果切成几块,分给了几个开不得玩笑的学生,塞住了少年们准备反唇相讥的嘴。
这时,有一个老太太伸出拐杖,敲了敲他:“小孩,你说得这么热闹,能把那个修好吗?”
陆必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狭窄的街道中间,有一个悬空的三百六十度大屏幕,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像是死了好多年。
“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跑一趟货,活着回来,然后坐在广场上看一场电影。”老太太说,“大概五十多年前吧,据说是磁场干扰还是什么,坏了,再没亮过,现在外面局势紧张,基地里不敢对外通讯,没有信号,连电视也没得看,我们这帮老东西没事干,只好每天找碴打架,你这牛皮吹得上天入地的,能让它重新亮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