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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觉,见皇帝之礼乃是叩拜之礼。你失礼了。”郭昆冷声道。
林觉拱手微微躬着身子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沉声道:“庙堂之上,尊位之上,自当行大礼。庙堂之外,却以常礼。此乃礼部所规礼仪。臣无失礼。当然,皇上此刻需要一个跪拜之礼的话,臣当然可以满足你。皇上……需要么?”
林觉的话镇定如冰,话锋之中暗藏杀意。虽是炎炎夏日之中,在郭昆听来依旧身上生出寒意来。那言外之意便是,我可以给你磕头,可是你受得起么?
郭昆瞪着林觉半晌,终于叹息一声,轻声道:“朕不需要,朕什么都不需要。”
林觉直起身来,缓步走近。此刻他才看到郭昆的面容,颓唐苍白,发髻散乱,犹如老了十岁一般。身上的锦袍上全是污渍,伴有刺鼻之味淡淡飘来。
两人相距数步,一时间竟无话说,只相对而立,一个瞪着眼狠狠的盯着对方,一个负手而立昂然与之对视,毫不退让。就像两个狭路相逢遭遇到一起的猛兽一般,剑拔弩张,似乎随时会爆发战斗。
荷塘四周高树上,夏蝉嘶哑的叫喊声犹如焦渴欲死的人最后的嘶喊,撕心裂肺之极。风吹过,满塘荷叶哗啦啦作响,噪杂喧嚷。远处的天边,有黑色的乌云正如同泼墨一般的升腾而起,翻涌扩大,那是夏日午后正在孕育的一场暴风雨。
终于,郭昆缓缓的叹息了一声,回身坐在石凳上,眼望荷塘中翻滚的莲叶,沉声开口道:“林觉,你我之间便没有调和的余地了么?你便不念丝毫旧情,非要将我置之死地么?”
林觉也缓缓坐在他的对面的石凳上,目光追随着一双在风中翻飞的黑色雨燕,沉声回答道:“我并没有将你置之于死地,虽然我有万千理由那么做。你想必也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并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我对当皇帝没兴趣,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你这跟杀了我有什么两样?我这个皇上,不过是个名头罢了,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你便是这么对我的么?父王和我待你不薄,当初我们……”郭昆转过头来,激愤的叫道。
林觉摆手制止,沉声道:“莫要翻旧账,毫无意义。你无非要说你和老王爷对我有恩,将采薇下嫁于我这些事罢了。一码归一码,如果你非要将这些事当做是对我的恩情的话,我可以说出很多回馈你梁王府的事。包括夺回太后的生日礼,剿灭海匪,平息梁王爷溺杀康子震之事,甚至之后将你们全部救出京城,最终辅佐你登上皇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抵得上你们待我之情。你看我将这些事每日挂在嘴边了么?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们父子一直以为我为王府效力是天经地义的,有了恩惠便要我闹记于心,生恐我忘了。说白了,你们高高在上,认为别人都该为你们效力,认为别人都是你们豢养的狗。而我,将王府视为是合作的伙伴,同舟共济的盟友。我们之间,不能以恩情来衡量,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我不会计较为你们做了什么,更不会要求你们的回报。这便是你们和我之间的差别。你拿我和采薇的婚事都拿来当成是恩赐,这也太可笑了。”
郭昆怒道:“有何可笑?当初你诱骗采薇之事,我本可以杀了你的
。我们不但没有杀你,最后还将采薇嫁给你,这难道不是恩情?”
林觉冷笑道:“那我倒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了。你们让采薇嫁给我,无非便是笼络我罢了。我若不中状元,我的老师方先生那时候若不是执掌条例司的话,你们还会将采薇嫁给我么?你们是想进一步的将我掌控在手里罢了。除了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之外,连薇儿的婚事都可以拿来利用。我其实早知道这一点,不过我和薇儿两情相悦,我倒也不介意你们这么做。你若非要说这是恩情,那也由得你。”
郭昆涨红着脸道:“你知我父子之志,我们本可以将薇儿嫁给别人,争取更好的盟友。你可知当初杨俊之子曾经对采薇有意,我们甚至可以将薇儿嫁给吕天赐,那样的话我们得到的利益更大。你有什么本事?我们倒要非拉着你不放。”
林觉朗声大笑道:“我的本事你不是见识到了么?还要我自己显摆一番不成?你们不是不想和杨俊吕中天甚至什么别的人联姻,你们是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薇儿一心对我,性子又烈,你们怕最后闹得鸡飞蛋打罢了。皇上,你今日要见我,便是要和我翻这些旧账的么?你不觉的毫无意义么?若只是为了这些事,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时光宝贵,只争朝夕,我不想浪费大好时光在这些无谓的争论上。”
郭昆冷笑道:“你好大的派头。这天下还是我郭氏的天下,你还是郭氏之臣,便跟朕这么说话。果然乱臣贼子都是一样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林觉沉声道:“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我无所谓。皇上尽管骂,我却要走了。你可以在这里骂个三天三夜。”
林觉沉着脸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郭昆起身大声喝道:“林觉,你便丝毫不念旧日情义,不念你我渊源,非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林觉冷声喝道:“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我起初当然是要夺回皇位辅佐你登基,然而,你的所作所为令人齿冷。你的气量如此狭小,这是我没有想过的,我想或许是梁王爷临终之时跟你说的话让你昏了头。非我对你父子不敬,你父子本就是志大才疏之人,却偏偏要自以为是。又要做出礼贤下士的贤王的姿态,却又无容人之量。既无谋略功夫,却又喜欢背地里钻营。有贼心,却无贼胆,只能自以为谋划了一些良谋妙计,其实却根本毫无用处。”
郭昆怒道:“你……你怎可如此诋毁朕和我父王。”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诋毁,我只是说出我心中的想法罢了。难道不是么?你们父子蛰居杭州二十年,若有争雄之心,处在杭州这富庶之地,怕是早已准备好了钱粮和一切所需,暗地里也做好了准备了。但你们却根本不敢动手,只能自己骗自己。我若是你们,那浙东海岛上的海匪早已收服为自己所用。当初我还以为浙东海匪是你们豢养的,所以才二十年不能剿灭,结果却是你们根本就没能力剿灭。那海岛之上是多么得天独厚的屯兵之地,正好借海匪之名掩饰。然而你们压根也没想到这一点。这难道不是无能?”
郭昆悚然而惊,沉吟无言。当初他和父王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终究没敢这么干。实际上父王已经在
两浙路经营颇多,就是为了能够做一些准备。但是终究没敢迈出和海匪接洽招揽,暗地里屯兵准备大干一场的这一步。终究是胆气不足,不敢孤注一掷。
“还有,更可笑的是你父王他们设计的那个掉包计,简直可笑之极。王爷或许以为那是深谋远虑,城府艰深之举,殊不知要通过那种手段夺取皇位,简直堪比登天。掉包的三皇子便一定能即位?那可是三皇子啊,前面还有郭冕郭旭呢,他凭什么便一定能即位?凭着先皇对容妃的宠爱?这东西靠得住?吕中天他们是摆设?郭旭是怎么夺位的?难道靠的是先皇的宠爱?简直笑话。这些且不说,就算那个掉包的三皇子得了皇位,便不怕他反客为主?王爷揭露他的出身之后便不怕反噬己身?这个计划更离谱的地方在于,王爷居然冒着皇位旁落于和郭氏不相干之人的手中的危险,身为大周皇族,居然冒着社稷易帜旁落之险去干这样的勾当,这简直令人无法理解。这只能说明一点,王爷心里根本就没有大周的社稷江山,只有个人的私利。当然了,这一点上,你们父子一脉相承。你做的事岂非也是如此。而且你做的还更加的恶劣,你是冒着将大周断送在蛮夷之手的危险,在出征将士身后捅刀子,其行为更加的恶劣,更加的令人发指。”林觉冷声侃侃而道。
郭昆的脸色青白,心中不是滋味。林觉之言没有反驳的余地,父王那个计划看似精妙,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就连郭昆都看得出来,那个计划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父王沾沾自喜,还以为他当真设计了什么夺位的妙计。其实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我……我不准你这么诋毁我父王。你给我住口。”郭昆愤怒的叫道。
“我也不想说这些,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提及这些事。你父子做的事,我甚至根本不想掺和。倘若不是不得已跟你们上了一条大船的话,我压根不想对你们父子的行为做任何的评判。可是……造化如此,命运使然,我们上了一条船,那也是没法子。我自认为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自认为对得住你们父子。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想到,大船在风浪之中没有翻覆,船上的人却自己内斗了起来。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对我猜忌如此之深,甚至想要杀了我。我更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的糊涂,将社稷江山置于个人私欲之外,做出那种行为来。皇上,你可知道,当我知道你们接洽沈放刘胜他们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难过,甚至比那天你在栈桥下埋伏人手想要杀了我还要难受。你要杀我,我还能理解为是因为我功高震主,你担心我独霸朝纲。起码能说的通。但你趁着落雁军跟女真人作战时背后来这么一手,其行为之卑劣,见识之短浅便让我震惊不已了。我多么希望那件事没有发生。我多么希望我让沈昙做好的安排都用不上,你能悬崖勒马。起码你还会让我知道你是个顾忌天下大局,在乎社稷安危的皇帝。可是你没有。当我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失望么?”林觉沉声说道。
郭昆呆呆的站在那里,哑口无言。风乍起,风中带着潮湿的暴雨的气味,远处天边的乌云已经遮蔽了半个天空,天边的乌云里已经有电光在闪烁。猛烈的风吹得满塘荷叶翻卷,吹得郭昆发髻散乱,狂飞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