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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这时轻轻咳了一声,便有护卫将两张胡床以及两副钓具摆在岸边。江都为鱼米之乡水网纵横,城外小溪河流随处可见,这处旷野也不例外,离他们所在之处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杨广朝徐乐招呼道:“你自入江都至今,尚不曾品尝过本地佳肴吧?这几日以牛酒为食,想必已然厌烦了,不妨随朕钓几尾鱼换换口味。若是你不懂得炮制也
无妨,朕身边就有几个本地庖人做得一手好鱼脍,可以派他们去帮你收拾。”徐乐不知其究竟是何居心,但是看上去又确实没什么恶意。再者说来,这几日杨广招待自己确实殷勤,固然不至于因此就对其态度改观,但也不能再恶面相向。徐乐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杨广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也没有延揽之意,自己就饶他不死。左右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就算自己不杀他,他怕是也活不了多
久。再加上亲眼所见骁果乱象以及江都处境,他相信不管杨广手下这支兵马如何锋锐,都没有能力成为李渊一统天下道路上的绊脚石。因此他大大方方下了坐骑,来到杨广身旁那张胡床上坐下,抄起钓竿将鱼钩甩入水中。只听杨广在旁说道:“说起来江南百姓倒是比关中人更容易过活,毕竟这些水中多有鱼虾,不管生计何等艰难,只要能捕些鱼获便可充饥。可是关中之地只能耕种为生,一旦遇到灾荒,百姓就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再不然便要吃人。只不过这鱼获也没那么容易到手,你可知当年这里是什么景象?朕少年时初到江都,便从百姓口中得知,江南山水树林都为世家所有。便是眼前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同样是世家私产。若没有主家准允,百姓便是活活饿死,也不准来此捕捞。是以朕从那时开始,便决心抑世家除豪强,让这山川水泽之利,为天下人所有。朕相信你若是生在那时,也会和朕做
同样打算。就如你在南商关杀王仁恭一般爽利!”徐乐哼了一声:“太上皇所言不虚,不过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世家豪强固应铲除,但是百姓的生计也不能不顾,如果为了铲除世家便可以不顾百姓死活,那这番行径和抢
夺田土荼毒生灵的世家门阀又有何差别?某若早生数十年,自然如阿爷一般纵马舞槊为天下苍生搏个活命的机会,而不是让他们死于饥寒。”
“在你看来,朕的所作所为并不比世家更好?”“杜伏威、李子通等人屡为官兵所败,然旋灭旋起,如同野火烧荒难以根除。这其中原因,太上皇莫非不知?设若百姓有一条活路走,又怎会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自家性命硬撼骁果健锐?太上皇方才言道,江南百姓比中原百姓更易生存,可据某所知,自骁果南下以来,便是这些东南子民也没了粮米果腹鱼虾亦不可得。百姓食树叶树皮,后煮土为羹,再后来诸物皆尽乃自相食。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落草?又哪来的胆量与骁果军对阵厮杀?此事不做个决断,这几路人马便只会越杀越多,除非太上皇把江南
百姓杀尽,否则便不会有一日安宁。”“一派胡言!”杨广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难听:“方才听你与沈光言语还有几分道理,以为你有些见地,如今看来却也是迂腐之辈。自古以来,军中不可无食。朕若是不从百姓口中夺粮,骁果军便要无米下锅。难道你要这数万精锐沦为饿殍不成?朕此番南狩江都,度田、检户哪样都未曾落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百姓,怎么在你看来,朕反倒成
了残民已逞?”“父皇……息怒。”两人身后,传来女子那柔弱的嗓音。比起杨广,这位不知名的公主,显然更像个江南佳丽。不管步离还是李嫣,都属于英姿煞爽的女子,要么行事如须眉
说话风风火火,要么就是少言寡语,偶尔说几个字也像是射箭一般迅捷有力。只有这个女子一口软软糯糯的口音,配上本地土音,一听上去就是个如水一般的佳丽。她的声音似乎带有某种魔性,能够消减男子心头怒火。杨广的态度也因为女儿这句劝告而好转了几分:“不必担心,朕不会怪罪他。老徐敢的孙儿是什么模样,朕心中有数。要想听好话,朕便不必来这里。迷楼之中庙堂之上,有得是人以好言阿谀献媚。朕今日想听的便是不入耳的真心话!只不过他言语太过荒唐,朕也要替他祖父训教一番
,免得他一错再错。”徐乐并未受这位公主的影响,纵然她再怎么倾国倾城,嗓音再怎么动听,都不足以混淆是非。或许天下间有许多男子难以抵挡这种佳人的魅力,甘愿为其肝脑涂地,但这
其中绝不包含他徐乐在内。“太上皇所为究竟是救民还是害民,想必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自欺欺人?如今民力已竭,民财已尽。纵然地方官吏敲骨吸髓,也再难供养这数万骁果。继续压榨百姓,只会让民怨沸腾,骁果军便会面临前赴后继的义军。不管最后胜负如何,这东南之地都势必残破不堪,再难养活大军。就算骁果军战无不胜又如何?每杀一个义军,田地里便少一个农夫,良田荒芜粮食绝收,军将的宝刀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太上皇若是不信,尽管在此安坐,从现在到日落西山,也不会有一条鱼上钩!如今江都附近水泽之内的
鱼虾,早就被捞尽了。此处已成绝地,坐困愁城岂不是自取灭亡?”杨广显然没想到徐乐词锋如此犀利,更没想到他一介武夫居然于时局的把握如此精准。所说言语如同利刃,戳的自己心头冒血,偏又句句在理,让自己无从辩驳。只好深
吸一口气,不甘地反驳道:“难道朕与逆贼议和就不是自取灭亡?”时局如此,难道还想窃据宝座?徐乐忍不住就想指着杨广的鼻子臭骂一顿,让他快点认清局面,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大隋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别再想着残喘苟安,应该想
想怎么让百姓少受灾殃,不至于成为殍鬼才是正理。只不过他话没出口,那位公主却又说道:“乐郎君不妨说说看,自己方才那番言语的道理所在。”这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徐乐眉头一皱,心中大为疑惑。杨广素来重视个人威仪,就算是自己的骨肉也不会有半点容让。怎么会允许女儿在这时候插嘴?到底是这位公主
素来娇惯以至于没有心机,还是杨广刻意为之?不过杨广并未发怒,反倒是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似乎也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徐乐虽然不屑为舌弁之士,可是也不愿让沈光或是杨广以为自己只是顺口胡柴或是刻意蒙骗
。侧过头看着杨广道:“太上皇朝中许多文武,就无一人能想出这其中利害?太上皇安心经略东南,诛杀豪强讨伐敌军,以骁果军之精锐此事并不为难。之后便率可安排迁都,移至一座足以供养大军的名城大邑之中。施行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如此太上皇便有一线生机,大隋江山还可维持。倘若依旧与天下人为敌,以百姓为仇,只怕这数万虎贲也难以保全江
都,太上皇这等逍遥日子也未必能过多久!”徐乐有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正所谓积重难返,即便杨广真的转了性情也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想要维持局面已经不可能。就算能割据一时,终归也难以对抗大势。只要李家完成对北方的一统,再以大军南下,重定乾坤一统四海也就是必然之事。只不过若是杨广真能听从自己的劝谏如此行事,江南百姓便可少受许多残害,很多人便能
免于一死。比起杨广的死活,这些无名百姓的性命才更值得自己维护,是以这番话也算不得错。他这番话并不客气,杨广却不生气,反倒是笑了几声,并未对徐乐的话予以评价也不曾做出答复。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纵然依你所言,那些关中骁果莫非就因此不再思乡
?”“身为军汉便与百姓不同。为主将效死,乃是天下军汉的本分。转战千里数年不能还乡,都不过是寻常事。便是再普通的军将,也懂这个道理。三军思乡情重乃是人之常情,但并非无可化解。之所以三军军心不稳,乃是因为主将不能让他们安心。自家主公每日不问世事甚至不肯见人,三军不知自己将往何方,又该如何自保,再怎么精锐的
军伍,也难以维持士气。骁果思乡归根到底便是因为太上皇行事荒唐,只要能有一番调度安排,这些军汉自当振奋士气为君上效死,绝不会是现在这份模样!”杨广没有说话,河岸寂静无声。那位公主这回没再开口说什么,好像是在仔细琢磨徐乐说的话。过了好一阵,才听杨广大笑道:“哈哈!老徐敢果然有了个好孙儿,李叔德也得了个好部下!只不过他有眼无珠不会用人,居然让统御三军的帅才屈身为使!世人皆言朕荒唐,依朕看来,李渊才是天下第一等荒唐客!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
配为人之主!”徐乐闻言面色一变,将鱼竿一丢霍然站起。不管李渊这番安排他是否接受,也不管杨广的指责是否有道理,徐乐都不能容忍杨广这番言语。李渊乃是自己主公,自己便要
维护他的体面。身为臣子听到别人辱骂主公,便是白刃相向也不为过错,徐乐虽然手上无刀,但是一双铁拳也足以将杨广捶杀当场。几个锦袍护卫的手都已经按住了刀柄,沈光的面色也一变,双腿微弓双手紧握,随时准备扑向徐乐护住杨广。可就在这时,那位公主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