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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商场,华四爷对官场的了解一向很不少。这既得益于他有一个祖父时时刻刻关注朝局变化,然后做出相应调整,尽力让华家不要站错队走错路,也得益于他自己年未弱冠就考出秀才,而当时录取他的南直隶督学御史,却也是声名显赫的士林翘楚。
所以,他不但很清楚永辰初年那几位阁臣以及尚书们的子侄如今前途如何,家里还藏着永辰元年的恩科殿试金榜和接下来那几次春闱金榜,其中前十名的那些进士履历,他甚至都能够如数家珍。
当年那些大佬在当座师主持会试时,能够跻身前列的进士们,在当时都是享誉天下的才子,当时那位首辅许阁老,甚至还嘉许过当时恩科的那位状元是治世之才,将来必定能够封麻拜相,可结果……呵呵,人在去年因病致仕时,不过是四品四川某地分守道。
别说距离入阁,就是距离一省督抚,侍郎尚书都还距离老远!
而如今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司们,几乎都出自永辰初年的恩科和会试,其中十个里头有九个都自认天子门生,和座师往来少甚至于没往来。而那剩下的一个也并不是漏网之鱼,人遇到座师家的子侄大概会客客气气以世兄称之,但人家要帮忙的时候就爱莫能助了。
记得当年就是那位首辅许阁老带头给先帝上了睿宗的谥号,之后更是在皇帝亲政之后,竭尽全力以劳民伤财为由,反对派出官船重走昔日巡洋路。可这些年来,许阁老真正视之为接班人的门生凋零殆尽,子侄更谈不上成气候,如今如果真的再被翻旧帐,看起来略凄惨啊!
华四爷正在为许阁老身后门生弟子的凄凉状况而心生唏嘘,而曹五就不像这位苏州儒商一般多愁善感,长吁短叹了。
他被张寿这话激起了满腔热血和雄心,当下竟是朗声说道:“我是个粗人,从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习武,虽说被认识的人送了什么第一高手的名号,但说到底,不过是打打杀杀的粗人一个。若是真的能够如张博士所言,为我朝海疆稳定出一份力,那是义不容辞!”
华四爷没想到曹五竟然如此乖觉,立马就对张寿摆出了惟命是从的态度,一愣过后,却也觉得能够理解。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奈何读书人有渠道可以卖,大多数武人却没地方可卖,最糟糕的是如今连仗都没得打了!
他在心里一合计,立时满脸堆笑地说:“张博士你这主意确实犹如拨云见月,但兹事体大,我却还得回去和人商量商量。不过,我听说前任首辅江阁老的一个门生,这一个多月来多有海事和农商的条陈上奏,似乎有意沧州知府,张博士你要多多留意才是。”
张寿打了个哈哈,抬手示意华四爷和曹五不要只顾着说话,自己也满饮了一杯,随即淡淡地说:“沧州是朝廷的沧州,沧州升格为府,任用谁为沧州知府,那自有皇上和朝廷诸公操心,哪里用得上我去费心费力?”
“就算真的是那位江阁老的门生最终脱颖而出,也必定是有人赏识他的远见卓识,能力不凡,这样的人难不成还能乍一上任就去破坏沧州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大好局面?”
华四爷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张寿对沧州的局势到底有没有掌控能力,如果有又有多大,可看到张寿这样毫不在意,他又顿时迷惑了。
于是,接下来这一顿饭,他吃得可谓是食不甘味,相比曹五那大吃大嚼风卷残云,丝毫不在乎什么体面,简直是另一个极端。直到眼见满桌杯盘狼藉,他这才忍不住看向了正兴高采烈和张寿谈笑的曹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粗人真是粗人,一被撩拨就心痒难耐。
然而,当他和曹五一块告辞出去时,才一出张园,他就只听曹五呵呵笑道:“华四爷刚刚肯定是在笑我,被别人三言两语一说就立刻心花怒放,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曹总镖头言重了,我哪里敢笑你?我自己还不是被张博士说得目弛神摇,满心都是那美好的前景?”在华四爷心目中,镖局中从上到下全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身家豪富的他哪里会招惹人家,当下他自然是极力否认。
可是,曹五却满不在乎地呵呵一笑:“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你是家资巨万的豪商当家,我是领着弟兄们打打杀杀讨生活的粗人,原本就相差甚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这次跟我进京的好些弟兄,那都是沧州武林道上响当当的人物。”
“本来他们都是跟我进京想见你一面的,毕竟你给大家画了个挺美妙的大饼。但是,在海上给人保镖,和在陆上江河上给人保镖没什么两样,照旧是脑袋别在裤腰上,挣两个辛苦钱。要不是沧州学武的人太多,但武人能做的事却越来越少,谁也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可如果冒同样的风险,却能够从朝廷得到一个相应的名义,哪怕只是一个名义,那对我们来说,也是意想不到的绝大惊喜。”
“华四爷你是苏州首富,这天下响当当的豪商之一,但天下并不仅仅只有您一个豪商。”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曹五刻意加了重音,见华四爷果然面色一肃,分明是听出了这里头的警告之意,他就冲着人咧了咧嘴。
“您要是不乐意,可以当今晚张博士这番话没有说过,可要是您不乐意却还把消息散布出去,背后使坏,那我们这些眼看前途破灭的粗人,也许会做出点冲动愚蠢的事情来。”
曹五一面说,一面轻轻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随即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眼见各种碎渣渐渐落地,他这才拍了拍手,口气冷淡地说:“这天下读书人能够科举做官,商人能够钻门路赚钱,唯有我们这些习武之人,纵使去从军,没人罩着也会被当成炮灰一样消耗掉。”
除非再撞上一次英宗和睿宗起事,捞到从龙之功,否则别想有出头之日!
他略过了心底深处的这样一句心里话,随即就嘿然笑道:“所以哪怕是一线可能,我也要试一试。华四爷你要是不愿意,其他有钱的豪商也多得很。”
“退一万步说,张博士那些学生家里各自拔下一根汗毛,外城就有一座公学建起来。那么他们若是再拔一根汗毛,那么我这船说不定三五条都有了!”
华四爷见曹五很随便地冲自己拱了拱手,随即策马扬长而去,他默然伫立了片刻,随即一声不吭转身上了马车。今天这档子事,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但曹五却应该是张寿请来的,所以孰近孰远很明显。
而且,正如同曹五说的,天下富商多的是,就如同之前沧州建港,暗中鼎力支持的商人绝对不止苏州商人这一拨一样。再说,最重要的不是他们,是天子的态度!
在这夜色已经降临京城的时候,朱莹却并未回家,而是仍然留在清宁宫太后那儿。然而,这一次不是太后留饭,而是她主动留下来蹭饭,只不过,太后小厨房的那清淡养生口味,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所以,她随便吃了两口就推说饱了。
太后哪里不知道朱莹这脾气,此时慢条斯理把饭吃完,她就开口说道:“怎么,中午在外头吃了那么多大厨的手艺,如今却嫌弃我这里厨子手艺不够好了?”
“倒不是不好,是我吃腻了。”朱莹却也没有虚词敷衍,做了个鬼脸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家小厨房那都是成天琢磨着换口味,两个厨子还常常去外头尝试新菜回来试做,阿寿也教给他们不少菜谱,可太后您这清宁宫的厨子却几十年一点变化都没有。”
太后顿时莞尔:“因为不变就意味着不会出错,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和皇帝,求新求变,恨不得把那些过了时的老东西全都丢进垃圾堆才算好?”
朱莹被太后说得唯有干笑,眼神飘忽了一阵子,这才小声说道:“不是说身为天子,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所以皇上这喜新厌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喜新厌旧,别人就摸不清楚皇上到底喜欢什么……哎哟!”
见太后直接一指头戳过来,朱莹立时往后一仰头,随即夸张地叫出了声。
果然,太后哪里舍得真的碰这个孙外甥女一根指头,收回手就呵呵笑道:“怪不得皇帝从小就喜欢你,你们这脾气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御厨选拔,我从一开始就没反对,还出了钱,怎么,莹莹你还打算让我这个老婆子再干点什么把声势造大?”
没等朱莹开口,太后就笑眯眯地说:“比如说,再给你们要造的学堂也捐点钱?”
“哎呀,那可太好了!”见朱莹喜不自胜地跳了起来,太后顿时啼笑皆非,指着这个兴高采烈的丫头就笑骂道,“你还真是一心一意都想着你那如意郎君,连我这点钱也要讹,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哪有什么迷汤!”想到今天张寿在对自己说的话,朱莹顿时眼神迷离,随即就坦然说道,“他只是说,他喜欢率直冲动的我,也喜欢长袖善舞的我。”
这样堂堂正正地说喜欢,太后自忖自己若是倒退回少女时代,也许听到如此真诚的情话,那都招架不住,更不要说朱莹这个本来就感性的丫头。于是,她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随即一口答应出钱助学,果然就收获了朱莹一大堆感激的话。
直到目送了神采飞扬的朱莹心满意足出宫,她才召来玉泉,详细问了今日兴隆茶社的情形。等得知种种内情细节,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陆绾也好,刘志沅也好,都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竟然也会事先就被这张寿三言两语说动,足可见他们看重的是公学未来的前景,看重的是这样一件事能够惠及无数人,看重的是自己能够青史留名。从这一点来说,我捐一点钱,那是应该的。”
可张寿这个人,他是真的只醉心于为朝廷育人才,还是仅仅以此为进身之阶?纵使太后曾经垂帘听政,权握天下,可她却依旧无法确定。她甚至和葛雍生出了一样的猜测,那便是张寿在融水村那十几年里,也许还有其他人曾经去教过那个明显天赋异禀的少年。
而朱莹离开清宁宫,却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让引路的小宦官带自己去乾清宫。她是宫里常客之中的常客,比太夫人进宫的次数还要多得多,自然没人敢违逆她,因而她顺顺当当就到了乾清门。可她才刚一进乾清宫前那偌大的院子,就听到了皇帝的咆哮。
“她如果要绝食,那就让她去。两个儿子都快被她教成了废人,现在还怀疑朕要给她挑两个乱七八糟的儿媳?她也不想一想,朕还担心自己的儿子苛待了别人家好好的女儿!”
朱莹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会儿自己好像不那么适合进去。可是,她就在外头踯躅了一小会儿,就听到里头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大晚上的,谁在外头犹犹豫豫?有话就进来说,朕还不至于迁怒于人!”
盛怒之下的皇帝随口这么一说,可当看到正殿那宽大的门帘被人挑起一条缝,紧跟着探头进来的是笑意盈盈的朱莹,而后她就敏捷地闪了进来,他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莹莹你……怎么,你还得朕保证不迁怒你才敢进来?”
“谁让皇上少有这么雷霆大怒的时候。您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好,很少这么大声骂人了。”朱莹耸了耸肩,随即就笑靥如花地问道,“我就是想问问皇上,我大哥是不是要回来了?他这一回来不在沧州,我和阿寿是不是就可以在那边放手做点事了?”
听到朱莹问朱廷芳归期,皇帝还打算随口敷衍一下,逗一逗这个一直当女儿看的小丫头,可当朱莹一说朱廷芳回来,她打算和张寿一块干点什么,他就立刻头疼了起来。
又是张寿那个最会折腾的小子!他中午回宫之后,痛心疾首的孔大学士和张钰联袂而来,还裹挟着一个无奈的吴阁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话都快把他耳朵根子说出了老茧,对建学和兴隆坊虽说只是稍加点评,但对学报和商报却表现出了极高的警惕。
皇帝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谨慎地问道:“他又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