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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来就拥有家人疼爱,锦衣玉食的朱莹,从来都不会去想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她会怜老惜贫,也会惩强扶弱,但她从来都不会去想,如果自己不是赵国公府的千金,那会如何如何。她既然已经生来为朱氏女,那就是朱家的大小姐,干嘛去想自己如果不是!
所以,充实的一天结束回家之后,她照例去庆安堂,叽叽喳喳对祖母说了一大通今天的所见所闻,就连洪氏想办法阻止洪山长上书乱说话都没漏过,最后就笑嘻嘻地腻在祖母怀里。
“我派了人去雅舍门前盯着,听说洪山长的那个老仆后来就没出来,说不定洪娘子这法子奏效,那个老顽固总算是偃旗息鼓了。”
毫不客气地给洪山长安了个老顽固的名头,她就继续说道:“今天洪娘子说,洪山长本来并不想留京,因为豫章书院离不开他这个山长,这次出来之前,老山长和几位书院出身的老大人们还都特意嘱咐她,说洪山长那性格绝对不适合做皇子师,在御前表现一下就够了。”
太夫人本来心里压着二皇子这件事,但朱莹眉眼含笑,嗓音清脆,她这阴郁的心情也不知不觉转好,当下一面饶有兴致地听着她说,一面审视孙女那张越来越艳光慑人的面庞。
“所以洪山长之前上书也好,说话也好,才会肆无忌惮,因为反正一无所求。可后来三皇子被册封为太子,他就显然动心了。因为皇子们就算他教得再好,顶了天就是个贤王,可太子师却不一样,因为当好了这个老师的话,自己的治国理念就能传承到太子身上。”
“于是洪山长就不遗余力地想要表现自己,不管是在经筵上挤兑阿寿,还是这次打算上书言事。”
见朱莹赫然对洪氏毫无芥蒂,此时说起洪山长时虽满是讥诮,却也谈不上蔑视乃至于仇视,太夫人觉得这种心态却也不错,当即就笑道:“看来你对洪娘子的观感很好。想当初她还特意写信给我,文辞优雅谦恭,确实是个挺不错的姑娘。”
她顿了一顿就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天下男人大多重色更胜过重才重德,以左夫人谢道韫的才德,尚且所托非人,洪氏能够想到走另一条路,偏偏你还有点兴趣,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之前对我说叶氏愿意去教授武艺时,我是松了一口气,我还真怕你要去教人这个!”
“祖母,你这是什么话,我就不能去教人武艺吗?”
见朱莹大发娇嗔,太夫人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能,怎么不能?当然能!但我就生怕你教出一个个像你这么能打的女中豪杰,到时候她们怎么嫁得出去!要知道,天下如张寿这样的男子,也许只有一个,别人可不像你这样好运!”
没等朱莹表示赞同或反对,她就快速岔开话题道:“好了,你大哥婚期在即,接下来没几天就是你,你不要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学上,赶紧收心备嫁!还有,虽说我和你爹娘哥哥们都不忌讳你和张寿同进同出,可你这几天就别去张园了。喏,这个好好看看。”
朱莹正要反对抗议,手里就被太夫人塞了厚厚一摞单子,登时呆了一呆。可听到太夫人的下一句话,她就险些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是我和你娘给你拟定的嫁妆单子,好好看看,要添什么东西自己说!”
跳起来的朱莹立刻被太夫人的眼神给镇压得坐了下去。然而,当外间传来张寿求见的通报时,她还是再次跳了起来,随即把那价值万金的嫁妆单子一扔,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面对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孙女,太夫人唯有揉按太阳穴,苦笑摇头,直到看见那一双怎么看怎么般配的璧人一同从门外进来。她笑着摆手示意张寿不用多礼,示意人坐下之后就开口问道:“怎么有功夫这会儿过来?这种用晚饭的时候丢下你娘一个人在家中,可不像你。”
“我就是顺路过来,说两句话就走。”张寿对这样的调侃早就习惯了,此时洒脱地一笑,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今天去慈庆宫授课的时候对太子殿下说了,打算把两日一授课改成三日一授课。”
他把大致理由略提了提,随即就咳嗽一声说:“而且,我婚期在即,就算有娘奔前走后,太夫人您和九姨也派人到张园帮忙张罗,但我总得抽一点空闲,自己也准备一下。就是成婚之后,要是我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莹莹也是一个劲忙她自己的,那我们未免太可怜了一些。”
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但随即就在张寿幽怨的瞪过来一眼后立刻一本正经了起来,而且还在太夫人的注视下连连点头道:“祖母,阿寿说得没错,改成三日一次课才好,否则阿寿太忙了!”
“我该说你什么是好,是夫唱妇随,还是不思上进?”
太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手点了点朱莹,见人一点都不思悔改,反而突然一把抓了刚刚看都没看一眼的嫁妆单子,却是蹭到张寿旁边去坐下,还毫不避嫌地把单子给了他瞧,她就顿时更无奈了。
张寿那理由她当然只信一半,毕竟,别人是五日一讲,他是隔日一讲,大概张寿也想消除一下差别太大的影响,对外自然说是九章堂太忙,还能把越来越近的婚期搬出来当理由。但朱莹也实在是太没有姑娘家的矜持了,哪有还没嫁的女孩子亲自给男方看嫁妆单子的?
可她就只见张寿随便翻看了几眼,继而就塞回给了朱莹:“反正日后都是你收着的,你做主就行了。娘反正是一千个一万个什么都满意,我就更不用说了。”
朱莹对张寿的回答却非常不满意,轻哼一声就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嫌我嫁妆少,我是让你帮我看看,我嫁妆是不是太多,回头会害得我大哥和二哥没钱娶媳妇!”
太夫人差点没被朱莹这话给噎得呛出声来,她还来不及笑骂,就只听张寿恍然大悟地说:“这倒是正理,你要是嫁妆太多,你大哥二哥那边就少了!嗯,我仔细看看!”
见张寿真的在那纸上指指点点,随即煞有介事地和朱莹说,这个铺子出息大,留给朱大哥,那个田庄收成好,留给朱二哥……太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轻轻一捶扶手就喝止了这番评头论足:“你们俩也够了!朱家还没穷得嫁不起女儿,这点嫁妆还拿得出来!”
“祖母!你如果真的把你和我娘的陪嫁都一股脑儿打包了给我,这对大哥和二哥也太不公平了!”朱莹从张寿手中接过嫁妆单子,上前塞在了太夫人手中。
“我又不缺钱花,阿寿之前就说了,回头等我过门,那天工坊之类的全都交给我去打理,张园也一样,家里的事情他不管!”
见朱莹毫不忸怩地说着过门两个字,太夫人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当张寿真的表态,把张园那最赚钱也是最核心的东西全都交给朱莹去管,她还是不由得感慨两人之间的信任。
于是,她唯有板着脸说:“富养女儿穷养儿子,这朱家回头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比你现在这些嫁妆多多了!你要补贴你二哥,日后再补贴,现在别惯坏了他!”
张寿忍不住替朱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但紧跟着,朱莹却又另辟蹊径,从未来大嫂和二嫂的陪嫁上做文章,声称自己不能让别人比较嫁妆多寡,结果被太夫人直接堵了回去。
“那些家具铺陈之类的,我会让人提前送去张园,至于这些东西,也只是挑选一部分放在嫁妆里头招摇过市。你别忘了皇上当众提过你的身世,你要是寒酸出嫁,连他的脸也一块丢了。我算了一下,如果加上回头宫中和其他亲友给你添妆的那些,一百二十八抬差不多。”
“剩下的你悄悄收着就行了。”
对于未来岳祖母这样的说法,张寿顿时大汗。一百二十八抬……还是差不多?要是家家户户嫁女儿都这么倾其所有,京城有多少人家得倾家荡产?
不得不说,要不是座钟提前销售了很多,定金收得手软,玻璃方面,皇帝授意司礼监把皇家工坊拿来与他合股,就凭他那点家底,娶妻还真是娶不起,娶不起……
张寿绝口不提今天刚刚从四皇子口中得知的二皇子因沉船身死的事件,而太夫人和朱莹也同样默契地忘记了这回事。直到朱莹送了张寿出门时,她才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寿,你说二皇子到底真死了没有?”
“他死了比活着强。”
张寿直截了当地给出了一个答案。见朱莹没有再问,而是笑眯眯地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氅衣,他就握了握大小姐那柔荑,继而转身出门登车。
这是一个简单到用不着多想的答案。要是二皇子死了,皇帝不说赦其罪,至少在谥号,丧仪(哪怕只能衣冠冢)等等各种方面都不会过分亏待。但要是人没死……除非是被救之后送回京城,否则要么被人劫走,要么自愿出走,反正都只有被人奇货可居这一条路。
奇货可居的主角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成功也一样——看看这四字成语的出处,那位其实很有能耐,最终却短短四年暴病而亡的庄襄王就知道了!
之前得知父亲的老仆没出门,洪氏就没有回去看望父亲,而是同永平公主一同回宫,等到了坤宁宫后的游艺斋,她就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文集——更准确地说,是将来用于女学的课本。然而,入夜时分,她突然捕捉到了一声凄厉到难以名状的惨呼,登时猛然打了个寒噤。
皇宫之中入夜之后阴气重,洪氏从进宫第一天就感觉到了。只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因为宫中死人太多——神州天下这多少年历史下来,何处不死人——而是觉得宫中建筑多,偏偏又都很高,很多地方早早就没阳光了,自然就显得阴冷。
然而,当今天子并不是嫔妾无数的荒淫之君,后宫如今也没什么奸后毒妃之类的人,所以她在宫中呆了这么久,几乎没听到多少乱七八糟的动静,此时这种声响竟还是第一次。
洪氏努力侧耳倾听,却再也没有听到第二声,一时就轻轻舒了一口气。不是后妃公主的她在这宫里算是异数,因此她一点都不打算多管闲事。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她不去管闲事,闲事却会主动找上门来。
就在她整理了书稿,洗漱之后遣退了宫人,正打算上床就寝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诡异动静。饶是她素来胆大,当发现赫然有人在推窗户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抄起枕边一把用来防身的裙刀,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来到窗前,低喝一声道:“是谁?”
然而,她这样的喝声,毫无疑问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假装过去拨动窗闩,但却在看似慢吞吞的动作之后猛然支起窗户。下一刻,她就只见一个人影一窜而起,随手把一样东西从支摘窗外丢了进来,继而就迅疾无伦地往远处跑了。
洪氏下意识地想要叫人去追,可当看到面前竟然是一封信,她登时心中一紧,狐疑之外更有些惊惧。怎么会有人给她送信?就她这种在宫中无足轻重的人,居然也有人会打她的主意?难道觉得她还能影响到哪个贵人不成?
虽然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出声惊醒所有人,然后让人设法去追捕那个居心叵测给她投书的家伙,再原封不动把这封信交给皇帝,可是,看了一眼那根本就没有封口的信,想到自己刚刚的低喝竟然没引来人查看动静,她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这信看与不看,都是一回事,与其看似坦坦荡荡,还不如先弄清楚对方打算干什么。
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眼,洪氏登时哂然一笑,旋即却并没有出声叫人,而是直接放下了支摘窗,下了窗闩。她就知道,自家父亲虽说顽固不化,但理应不是那么容易入彀的。能够诱惑他的,只有所谓的是非黑白,人伦大义!
事到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