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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林自在并未多说什么,径直推门而入。
木门闭合。
那种堪比一方世界的重压随即消弭不见,李盛体内被压抑的内气重新恢复常态,他微微直起来了下身子,筋骨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噼啪声音。
原本笑眯眯的眸子彻底张开。
双眼一片森白,倒映着前面的屋子,李盛缓缓呼出浊气,知道自己此时心气已衰,气机压制之下,已经没有办法再面对林自在质问。
他并不会如何相信这个人的说法。
因为他知道,这屋子里的老人一生至此,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自己吃亏。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因为林自在那一句话而惕醒,此时方才惊觉发现,或许是如今不在皇都,自己竟然在欣喜之下,失去了原本的谨慎小心。
未曾想到这件事情背后的危机,未曾想到每日里在皇宫中饮酒作乐的太上皇,以及当年倾向于太子一脉的诸多朝臣。
他们不得不在当今皇上的威仪之下蛰伏。
但是面对着羽翼尚未展开的王安风,面对着当年杀子,杀主的仇人后嗣,他们有太多的手段,将王安风打压下去,将他的心气打碎,即便碍于陛下的面子,不会取他性命,可天下间比死可怕的事情有太多了。
看着仇人之子在红尘中痛苦,不得挣脱,远比将他杀死能得到更多的快感。
‘死’,有太多的方式了。
李盛心中念头纷飞,脑中突然又想到。
以林自在心性,不可能会直接压制王安风这个小辈,那他先前究竟是在做什么?
为何会如此反常?
那所谓还掉的人情。
究竟是对大帅子嗣的压制?还是方才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早已经料到了我会过来?
心念至此,不觉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复又抬眸看了一眼那木屋,此时又有无形之气,联结天地万物,自成一体,可与方才容纳万物不一样,现在这‘世界’对他已隐隐透出了排斥之感。
李盛知道,自己现在除非全力出手,否则想要踏前一步,已没了半分可能。
这一处院落修得颇为秀丽,里面有亭台,有流水,有寒梅,地方虽然小,景致却很好,颇为让人心里喜欢,可在他眼中,已经要比千山万水,更为遥远。
宗师……
李盛缓缓呼出口气,似乎隐有期冀,隐有渴望,可梅花坠落一瞬,却又全部收敛,面上神色重新变得笑眯眯地,复又看了这院落一眼,转过身来,毫无留恋大步而去。
……………………………………………
扶风学宫当中。
一身白色棉质长衫的老夫子一步踏出,便已经出现在了风字楼中。
任长歌本正坐在案几之前,察觉到了身后气息变化,内力受激而动,自身外象变化,风字楼中虽然有不少学子在翻阅典籍,却没有一人发现了此处异样。
任长歌未曾回眸,未曾开口。
却已有声音在身后老者耳畔响起,问道:
“如何了?”
夫子嘴角微挑,却又抿了抿唇,随手取了一卷卷宗,做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抬眸一扫,却是熟悉的文字,这本书在任长歌这里都已看了数十遍,熟悉得他有些反胃,咧了下嘴,随手将这卷宗扔开,道:
“那老不死吃了个瘪。”
“嗯,老夫给他露了一手。”
老人脸上神色颇为舒爽。
任长歌闻言,视线自手中宗卷上抬起,略微挑了下眉,淡淡道:
“可你知道,你既然已经去了,便已落了下乘。”
夫子脸上笑意微微凝滞,随即变得颇为无奈。
他此时坐在这八卦阵图之上,左腿屈起,似乎盘坐模样,右腿偏要伸直,右手撑在一旁,松松垮垮,白发微有杂乱,不像是个饱读礼法诗书的学宫夫子。若硬是要说,可能和扶风街头碰瓷的老流氓有得一拼,正看着任长歌,摇头叹道:
“你就算看破,为何还要说破?”
“让老夫自得一二不可吗?啧,你当年啊就是因为这性子,要不然哪里有后面那许多事情?”
“真的是,叫你改,几十年了没个动静。”
如此荒谬之言,偏偏还说得振振有词,仿佛一切都是任长歌的错,而且有越说越起劲的趋势。
任长歌的神色未变。
淡然平和,平湖无波,如同得道践道的儒门夫子。
心中却已经升起了握着手中这足斤足两的卷宗,猛然回手朝着夫子额头上砸下去,将这越来越不拘礼法的老杂毛一卷砸翻在地的冲动。
这场景不断在脑海中重复,就连如何出手那老杂毛躲不开,用多大的气力,砸在哪里才能又痛又不会让他‘毁容’这些细节都在不断考虑。
夫子身子微微一僵,话头止住,抬眸看向任长歌,讪笑道: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
任长歌神色平静淡然,道:
“否。”
是现在。
夫子讪笑了下,朝着后面微不可查挪移了一点距离。
确认了这个距离,除非后者豁出颜面,打算要让学子旁观,否则定然没法子乱来之后,方才微松了口气,抱怨道:
“你是不知,那老不死还是一如当年,太过阴损。”
“他提前已经算好,算好了他一旦出现,你我便会注意他的行踪,王安风不过只是个引子,被他随意拿来一用,引老夫去见他一面。”
“若是老夫不去,假戏恐怕要成真做。王安风的心境恐怕真会受到影响。”
任长歌眉头微微皱了下,道:
“你遵循有教无类之道,这会让你心中出现愧疚。”
夫子叹息,道:
“不错。”
声音微顿,复又加重了些语气,强调道:
“也会让王安风心境受损。”
“先前闯楼而成的锐气丧失大半,之后修行,难以迅猛精进。”
“所以,林自在那老不死也算好了,这种代价我必不可能坐视不理,肯定会去见他一面,王安风终究只是个引子,他真正的目的在于我,在于你。”
“十多年未曾见到他,没有想到,他竟未曾有丝毫悔改。”
“嘿,若非是有许多顾忌,老夫当真想要将他彻底留在这扶风。”
“一个‘唯我自在’的人,乖乖呆在学宫里面静思己过才是最好。”
唯我自在。
听到这熟悉的四个字,任长歌心湖中泛起了一丝涟漪,转瞬即被压制,淡淡道:
“你一个人,留得下他?”
夫子笑出声,洒然道:
“若留不下他的人,至少要把他的右手留下。”
残破之躯,难以衍化天地自在。
留下他的手,就是留下了林自在的名字,便是留下了他的‘道’。
让他不复自在。
任长歌明白这一点,但是更知道这件事情的危险,而身旁老者既然开口说出,证明其心中确实曾经起了这个念想,心念至此,想到许久未见的林自在,眉头微微皱起。
早已经死寂的心湖中升起了些微杀机。
只在这杀机升起的瞬间,天穹之上的云雾变得更沉重,压得更低,仿佛秋日独有的暴雷将至。身后老者似乎早有准备,随手将手中卷宗一抛,手掌抬起,搭在了任长歌右侧肩膀之上。
仿佛有朗朗书声在任长歌耳畔响起。
风字楼外天穹上刚刚汇聚的厚重乌云似有一瞬僵滞,随即在顷刻间便又散去,重归于晴朗,这种有些奇异的天象变化,引得下面学子心中好奇,彼此交谈争论。
风字楼内。
任长歌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额上渗出些微冷汗。
周围逐渐涣散的阴阳八卦图敛去了方才现出的血色,重新变回了原本的阵图,案几,以及数不清的书卷,而风字楼中的学子未曾发现丝毫异样,而在同时,那仿佛滔天血海一般的杀念也瞬间收缩回了任长歌心湖。
如春雨入水,再寻不到丝毫的踪迹。
好险……
老者心中浮现一丝侥幸。
正待要转身对夫子道谢一声时,却又感觉到肩膀上那只手掌到现在还不拿开,反倒是越发加力,按得他肩骨发痛,按得他一条手臂都有些发麻,任长歌感知到后面老者嘴角得意的弧度,微微一怔。
而在这一瞬间,夫子脸上那些微笑意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一副方正的模样。
任长歌和夫子相交数十年,眨眼间便明白过来,这老小子在报刚刚自己打算对他出手的仇,嘴角微微抽搐,残留的杀念眨眼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咬牙道:
“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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