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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五年(公元前76年),四月底,西域的天空上只有弯弯一道月牙。
渠犁屯长名为章小眼,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至于为何被叫做小眼而非大眼,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章小眼弯着腰,在渠犁城墙上缓缓移动,目标是位于城池西北角的烽燧。
章小眼没有点火,不敢直起身子,还不忘嘱咐身后的下属们:“射雕者不知躲在城外何处,身子压低些。”
过去四十多天里,已经有三四个袍泽不够小心,只露了个头,而忽然失去了性命。
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章小眼能看到烽燧上扎满了杂乱的箭矢,那是匈奴人第一波进攻时留下的。
渠犁城可不是那么好打的,除了两百汉军屯田士外,还有千余渠犁人。渠犁城主先前降了汉军,知道匈奴人进城后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抵抗态度比汉军还坚决。
而渠犁的普通民众就更好玩了,倒不是他们短短半年内就对大汉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仍对去年任弘“一夜成城”的事记忆犹新,以为有神灵在帮助汉军。
加上渠犁城主那“匈奴入城则尽屠渠犁”的恐吓,渠犁人积极协助章小眼守御,渠犁得以不失。
尝试进攻渠犁失败后,匈奴人改变了策略。他们一共来了六千余骑,分属于三个部落。其中一部两千骑在城外扎营监视渠犁,另外两部四千骑则朝铁门关一拥而去,配合另一侧的日逐王围攻。
战斗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天,铁门死伤多寡、粮食还剩多少,渠犁都无从知晓。
但每天人定时分,章小眼都要按照汉军的规矩,点燃烽火。
隔着十多汉里,他们没法依靠烽燧品类告诉袍泽详细敌情,只能用肉眼可见的微弱的火光传达一个信号:
“我还在!”
铁门关亦会回应,两座孤城就这样隔着数千敌军,相互守望,给对方鼓劲。
可今日,当渠犁的烽燧燃起火焰后,铁门那边却迟迟没有反应。
“屯长,莫非铁门已经……”
身后的吏士们有些焦虑,铁门渠犁的关系譬如唇齿,铁门吸引了匈奴人所有的仇恨,一旦它垮了,接下来被围攻的,便是渠犁。
章小眼却故作镇定,坐在烽燧里,掰着手里的馕往嘴里送:
“别急,也可能是积薪用完了,铁门关不比渠犁,吾等有满仓的粮食和柴火,可铁门,柴粮怕是快用尽了。”
两座城的定位是完全不同的,渠犁被视为汉军在北道的中枢和粮仓,而铁门则是一座要塞。
果如章小眼所料,过了一会后,铁门关那边的烽火还是点燃了,只是火光有些微弱,不知是烧了什么,是衣裳,还是尸体?没多久就灭了。
章小眼知道,铁门的情况,肯定越来越糟了,但最快的增援,也要二三十日之后才能到,奚充国他们,能撑住么?
“屯长,又有火光了!”
这时候候望兵卒指着远处报讯,众人连忙往外一看,却瞧见了壮观的一幕:
铁门关西侧两里外的匈奴营地,一串火把构成的长蛇正徐徐出营,瞧那数量,竟有两千骑之众。
“难道是觉得铁门难打,要来进攻渠犁?”
章小眼十分紧张,让人敲响战鼓,令吏士们上城头做好御敌准备。
但那支匈奴人却没有南下来渠犁,而是在岔路口往西而去,越来越远,个把时辰后,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从西侧围攻铁门关的匈奴人,起码有一半撤往西边,如此一来,铁门关压力必会减轻许多。
欣喜之余,章小眼不由和吏士们面面相觑:
“西边究竟发生了何事?”
……
千余名龟兹人的尸体散落城外,腐臭难闻,引来了成群的野狼和乌鸦秃鹫,轮台城短时间内已经没法呆了。
在将伤员安顿到它乾城后,任弘等人转移到了轮台以北数十里的乌垒城,以此作为基地。
乌孙右大将分出一千人去龟兹、它乾就食,另一千人则在附近游牧,提防匈奴人西进。对乌孙人来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但右大将不知道,虽然乌孙主力已撤,剩下的人也绝不会再东进半里,可他们依然成了任弘打出去的牌。
“匈奴围攻铁门的人马撤走了两千骑,西行三十里提防乌孙?”
当五月初一这天,去前方打探的韩敢当等人带回这个消息时,孙百万感到不可思议。
“乌孙右大将先前明明派了使者过去,向匈奴解释,乌孙只为报复龟兹,并非与匈奴为敌,为何……”
“很简单啊。”
任弘笑道:“若是有头狼忽然冲到村中吃了你的羊,然后就卧在羊圈里,说已经饱了,睡一觉就走,绝不滋扰主人,你便能信以为真,能够安寝么?”
“自然不能,虽然一时半会无法将这狼赶走,也得派人在门外盯着。所以不管乌孙如何打算,出于谨慎,匈奴都要派兵提防。”
这就是战略威慑的作用,也是任弘力劝乌孙右大将带兵留在乌垒、轮台附近,“保护瑶光公主”的原因。
如此既不违背右大将对肥王的承诺,又能在实质上威慑匈奴人,无中也能生出有来。
“但仅仅如此,只能帮铁门减轻一点压力,还不够。”
就在这时,刘瑶光来了,还带来了被右大将派去东边的译长,他刚从那回来。
这位使者是中亚的乌幕禅人,为乌孙所俘后沦为奴婢,后被解忧公主解救,释放为自由人,通匈奴语、乌孙语、汉语,当上了译长,也是解忧公主一派的人。
译长这次去见围攻渠犁铁门的匈奴诸王,除了替肥王和右大将带去“和平”的解释外,还应了任弘之请,替他打探虚实。
“匈奴已从僮仆都尉处知晓龟兹、轮台之事,为首的右谷蠡王自是十分震怒。不过他们也是绕了远路才到渠犁,兵不多,六千余骑而已,所以也不愿与乌孙彻底翻脸,便放了我回来,并要求乌孙立刻退出龟兹、轮台。”
任弘十分珍惜这情报:“果然是右谷蠡王亲自出兵么?”
右谷蠡王是匈奴六角王之一,相当于右地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右贤王。右谷蠡王驻牧地在天山以北,后世的乌鲁木齐附近,实力强大,部众四万余,麾下控弦之士上万。
不过这次右谷蠡王似乎只带了小部分人来,当然,也可能是其余的部众游弋于孔雀河中游,保护从山国后撤回右地的道路,提防汉军援兵抵达。
译长继续告诉任弘他知道的情报:“我到达时,右谷蠡王亲自带兵看着渠犁,而从西面围攻铁门关的,则是伊吾王、蒲阴王。”
这两王的驻牧地则在后世哈密市地域内,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位于巴里坤草原的右贤王庭,相当于右贤王的下属。
他们常派人南下截断楼兰道,去年袭击奚充国的,就是蒲阴王的部下。
不比强大的右谷蠡王,伊吾王、蒲阴王作为右贤王的附庸,更为弱小,大概把整个部落的男丁都拉上,才凑了四千骑。
因为不是右谷蠡王嫡系,还被安排去啃铁门的硬骨头,而右谷蠡王的精锐则在渠犁看戏?
任弘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看来匈奴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啊!”
利用乌孙威慑匈奴只是开胃菜,他真正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任弘让人准备笔砚简牍,他打算写一封信,一封给右谷蠡王和日逐王先贤掸的信。
“但却要这信,落到伊吾王、蒲阴王,这两位右贤王的亲信手中。”
任弘心里的第二份锦囊,是离间计。
不过,虽然匈奴受汉影响很深,传示各国的国书也用汉文,但伊吾王、蒲阴王这两个小王身边,有通汉字的人么?
乌孙译长回答道:“有,蒲阴王身边就时常带着一名降于右贤王的汉人官吏,其汉名……”
译长仔细想了好一会,才想了起来:“对了,他叫‘吴宗年’!”
任弘的笔,一下子就僵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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