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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书》《诗》《易》《礼》是为五经,五经博士乃是汉武帝时完备。
博士则有七家,分别是公羊春秋博士,齐、鲁、韩三家诗博士,以及欧阳尚书博士,田氏《易》学博士,后氏《礼》学博士,享受四百石待遇,一个萝卜一个坑,缺后辄补。
至于其他学派如榖梁春秋想挤进来占个坑?几乎没可能。儒学内部党同伐异可是相当严重的,为了守住饭碗,什么都干得出来。
七家博士共有一百名博士弟子,这便是贤良文学们在朝中的正式官职,免劳役,享受两百石待遇,其中颇有兼任议郎者,有参政议政之权。
而九月二十日的常朝,也有不少博士及议郎参与,任弘所上的那一封《请立西域都护府疏》如同一块石头扔进水中,在贤良文学里掀起了大浪,他们平日聚集的大本营:太常寺博士邸顿时炸开了锅。
“次公你记性好,有过耳不忘之能,快将那任弘的奏疏背诵出来。”
公羊春秋的博士弟子,中山郡的文学刘子雍一进博士邸就愤怒地跺脚,催促同为公羊弟子的桓宽将前因后果告诉没到场的众人。
“我背了,汝等听好了。”
桓宽走到邸舍中央,闭上眼睛道:
“臣典属国丞弘再拜言: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及沙漠,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三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
众博士弟子面面相觑:“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三千余里,西域这么大么?都赶得上关东几十个郡国了。”
他们中大多数人,是真的只知道西域在西边,有多远、地多大全然不知。
也不想知道。
“会不会是那任弘夸大了。”
刘子雍扬头道:“大又如何,尽是沙漠之中,生不食之地,天所贱而弃之也,硕大西域,不如中原一郡户口……次公你继续背。”
桓宽耸耸肩,继续大声道:“那奏疏中还说,西域绿洲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孝武征四夷,广威德,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
“什么广威德。”
桓宽的话又被打断了,作为议郎的九江郡祝生嘀咕道:“孝武皇帝就是喜欢异域之物,为了见到犀、象、瑇瑁就灭南越开建了珠崖等七郡。有感于枸酱、竹杖就开设了牂牁、越隽等郡。听说天马、葡萄就打通了大宛、安息之路。从此以后,明珠、玳瑁、翠羽等珍宝积满了后宫;西极、龙文、鱼目、汗血各种骏马充满了黄门;大象、狮子、胡犬、鸵鸟成群地游食于苑囿。”
“可这对天下又有何用?关东为了天子之欲,万里供给,军队花费,不计其数,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师旅相望,郡国并发,黎人困苦,奸伪萌生……这简直就是桀纣胡亥之行,昔日商纣王用象著而……”
“祝生!”
在边上旁听的易学博士田王孙大声呵斥,阻止了祝生着妄议先帝之言。
倒是欧阳尚书的博士夏侯胜笑道:“祝生说得倒也没错,武帝虽然确实有打败四夷开拓疆土的功绩,但是他也使天下的财力穷竭,挥霍无度,户口减半,蝗灾四起,赤地数千里,《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帝王没有统治的准则,就会受到上天警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眼看两人就要开始引经据典辩论起来,《礼》学博士,德高望重的后仓连忙制止了他们:“今日只说西域,勿要过多牵扯到孝武皇帝,次公,你接着背!”
桓宽也是不容易,被打断那么多次竟然还能续上:“疏中又言,后西域屯田尽弃,汉卒不出玉门十一年,故西域皆役属匈奴。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犁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又发其兵为虐西域。匈奴本已残弱,竟凭西域物产人力复振,为汉之坚敌。”
“什么坚敌,胡言乱语。”来自关东,从小皓首穷经,从未直面过匈奴刀锋马蹄的贤良文学们摇头表示这肯定是夸大。
一个鲁诗博士弟子道:“当年文景之时不就挺好的,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内附,往来长城之下,这叫做通关梁,交有无。都是因为那王恢欺骗了先帝,误谋马邑,才导致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交兵数十年不止。”
他们竟觉得,汉匈战争是汉朝挑起来的,听着这些话,公羊家的几个弟子努了努嘴,却终究没说话。
韩诗弟子也赞同他的说法:“再说了,边境不是很多年没有烽烟了么?”
“匈奴不是好些时候没有入塞么?”
“单于不是遣人来请求和亲了么?”
“只要答应匈奴,遣公主,便能恢复和平,内修德政,何忧于彼之不改?”
“我看啊,汉匈之所以还有兵戈,是因为大汉有些好事之臣,求其义,责之礼,非要沿着边境万里设备,使中国干戈至今未息,此《兔罝》之所刺也!”
桓宽睁开眼看了一下同僚们,继续郎朗背诵:“疏中再言,县官欲继孝武之策,断匈奴右臂,遂使义阳侯斩楼兰王安归首,置鄯善国,南道复归于汉。又取渠犁筑铁门塞,匈奴右王震怖,联龟兹发兵围轮台、铁门,得乌孙之助破之,遂灭龟兹,分其地为三。今它乾、渠犁、轮台皆驻兵数百,盛于孝武时,而北道遂通,三十六国复其贡职。”
议论声越发大了:“哼,吴王夫差之所以被越王所擒,就是因为不顾近处的有换而去欺凌远方的邦国。秦所以亡者,以外备胡、越而内亡其政也。这些好事之臣,为了自己的封侯之欲,欺瞒天子,用军于外,政败于内,增主所忧,这是文衰则武胜啊!”
而最让他们炸毛的,则是那任弘在奏疏上的最后两段话。
“姑墨、莎车、于阗等邦,莫不向化,大小欣欣,使者不绝于道。然常苦匈奴滋扰为寇,常欲使之复归僮仆都尉,唯望大汉置长吏安缉之。”
“故臣武、臣弘建言,当效护乌桓校尉府事,设西域都护府,都护南北两道,统诸邦军马,共御匈奴,如此则不劳中国师旅,而西域自安也!九译之地羁縻为属国,辖于汉官,足以大贺,告于先帝!”
桓宽一背完,整个博士邸顿时一片骂声,矛头直指他们认为的“好事之臣”任弘。
夏侯胜首先发难,摇头道:“我也听闻过一些西域的事,通西域的道路上,近的有白龙堆,远的有葱岭,还有身热、头痛、悬度等险要地区。那些沙漠天险,是天地设置来划分区域的,以隔绝内外。”
“《尚书》说,‘西戎即序’,意思是禹在治洪水、划九州之后,把西戎各国划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中原与之,就不该往来!西域各国和大汉互相隔绝,又路途遥远。得到它,对汉室没有利益,反有损害。”
夏侯胜意味深长地说道:“古时候周公的退回白野鸡,孝文帝的不接受千里马,就是怕与四夷纠葛太深,今日的执政之人,无周公、孝文之慧啊。”
“夏侯博士说得对。”刘子雍拊掌大声道:“昔日孝武开西域,使得民力屈尽,财用枯竭,再加之荒年歉收,寇盗并起。国库开支不足,便实行盐铁专卖,与民争利。”
“孝武末年,放弃了轮台屯田,下了沉痛诏书,这不是仁人圣者所悔悟的事吗!”
“可如今当政者,竟欲重复已证明错的事,还要设什么都护府管辖西域诸邦?安内救民,国家之急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朝中列侯诸卿难道就不明白么?”
九江祝生咬牙切齿:“西安侯任弘者,实乃今之上官桀、桑弘羊也,窃居高位,祸乱国家!”
在他们看来,只要在西域设置都护,便意味着大笔的财帛要投向那片不毛之地,国家财政必定困难,关东士人心心念念想要废除的盐铁专营,更不可废了!
嘈杂之中,还是桓宽出了个主意:“吾等在此纷纷攘攘也无济于事,不如去拜见大鸿胪,请大鸿胪出面阻止此事!”
大鸿胪韦贤乃邹鲁大儒,又是天子老师,一直坚定地站在贤良文学这边。
可当韦贤在鸿胪寺面对来向他请愿的博士弟子、议郎时,却表现得无可奈何。
“诸位,大将军以任侯奏疏上禀天子,天子召诣大将军召集中朝官至尚书台问状。”
韦贤叹息,朝众人作揖道:
“说来惭愧,我虽为九卿,然无诸吏、诸曹、中常侍加官,昔日一度有的给事中之衔也没了,贤区区外朝官也,无权参与中朝集议!”
……
未央宫的核心建筑虽然是巍峨高大的前殿,但那更多时候和天子一样,只是个摆设。
大汉朝真正的心脏,在未央宫省中少府官署附近,几间不起眼的小院中,这便是尚书台。
尚书本来只是隶属于少府的小官,在秦时始皇帝批奏海量奏疏忙不过来时去协助皇帝办公,出纳章奏而已。
在秦与汉初,百官郡县的奏疏要先交给丞相府批阅,丞相府再转御史大夫府给出意见,鸡毛蒜皮的两府自己处理掉了。只那些两府无权决策的才到皇帝手中,此乃纳奏流程。
皇帝下达的诏令则称之为出令,流程与纳奏相反,御史大夫和丞相若是觉得不合适,甚至能举驳封还——虽然基本没人敢这么干,但君权和相权有微妙的平衡。
可到汉武帝时,事情起了变化,武帝剥夺了丞相、御史大夫这二府的权力,转而抬高了尚书台,挑选亲信“领尚书事“,使其作为中朝中枢。
臣下章奏先上尚书台,尚书台拟定初步意见后呈交皇帝,作为决策参考。从此外朝两府拱手,而中朝权力渐大。
以皇帝为圆心,可以画出一环套一环的集议圈,而中朝官组成的小圈子,是离皇帝最近也最小的一个。
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后,更是不得了,郡国九卿要准备两份奏疏,一正一副,尚书台开启副封,有权决定何种文书要交皇帝裁决,何种文书寝而不奏。
皇帝幼弱多病,极少过问政事,于是尚书台已极皇帝、两府的权力于一身,到了兼职中外的程度。
时人有言:“政事一决于光,视宰相、御史大夫亡如也。”
至于大鸿胪和博士?那是什么东西。
究竟是不是九卿两千石并不重要,那些得到诸吏、诸曹、中常侍加官的中朝官员,紧密团结在大将军霍光周围,他们,才是决定国家大事的人!
至于外头吵吵嚷嚷的贤良文学?连大鸿胪韦贤都被霍光故意排斥在中朝之外,他们的反对意见,根本不会被参考。
“怎么能这样呢,真是一点都不‘民主’啊。”
任弘心中暗笑:“但够高效,我喜欢!”
他今日因为是上疏者,又有中常侍之加官,故得以进入尚书台,只是列位将军如厕的如厕,更衣的更衣,现在只有任弘这小虾米先来此等待。
除了首席的位子肯定是大将军霍光的,小厅堂里还有几个座位,依次相对排列。
任弘数了数,不算自己,包括霍光的位置在内,尚书台集议常设的座位,一共八个人。
“这八个人,就是大汉朝权力决策的核心领导!都是谁谁谁呢?”
正想着时,一位银印青绶的公卿便已迈步而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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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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