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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和白须老怪已经十多年不曾见过面,谁都没想到昔年的鬼宫一别,险些成了天人永诀。 好在终究老天爷有眼,该重逢的就一定会重逢。
“当年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老头轻叹一声,“可又打心里不相信,总觉得你还活着,是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昔年战乱,我带着慕容逃离了提兰进入了大邺境内避难。谁成想还是被人苦苦追杀,为了保护慕容母女,我想着只能冒险那些人。”说到这儿,温故苦笑两声。
“可你哪里知道,摩耶一门心思扑在慕容身上,他对慕容的势在必得,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白须老怪接过话茬。
奚墨端上两杯茶,风吹得树梢哗哗作响。
温故捏着杯盏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她的身边,不会让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孤立无援的死去。”
“她都走了那么多年,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白须老怪道,“折磨自己,对慕容而言也是一种痛。”
“自从找到了女儿,认了无忧,我这一颗心里早就没了曾经的执迷不悟。哪怕对于摩耶,我也只是不原谅罢了,恨一个人也是需要气力。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记恨之中,变成摩耶那样疯狂之人。”温故抿一口茶,微微低下头。
死去的回不来,活着的更该好好活着。一个人活出两条命,也是一种迟来的幸福。
白须老怪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
“大师兄要走吗?”温故一怔。
“你也知道我是留不住的,天下之大就该四处走走,免得虚掷一生,困守一城。”白须老怪喝着茶,鹤童颜,淡然之色着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情这一字困住了太多人,我可不希望有朝一日变成你们这般模样!等到东厂有了摩耶的消息,我就带着他的尸骨回鬼宫去。”
“到底是大师兄,宅心仁厚。”温故轻笑两声。
白须老怪摇摇头,“终归是鬼宫出来的,就算是清理门户,也当不能灭了鬼宫的道义。他虽然做过不少错事,也的确是罪大恶极,不过人死如灯灭,他这一死诸事也都随风去吧!”
温故敛眸不语,握紧了手中杯盏。
至今他都不知道,慕容的尸骨在何处?是在那万人坑里?还是被摩耶带走了?又或者被赵嵩处理了?可不管是哪一种,就算找到了又如何?
不敢触碰的痛始终在心里,逐年结成疤,还是莫问的好!
问一次,伤一次,痛一次。
原以为经年不见,相逢之后会有很多话要说,哪知道人老了,对故人想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两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者坐在那梨树下,就着昏黄的灯光各自饮茶,却也各自沉默。
赵无忧躺在了床榻上,心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孩子不在萧容手里,那么穆百里找回孩子的可能就大了很多。只要没有萧容,只要萧容死了,很多问题都会迎难而解。
但是萧容会死吗?这恶人作恶多端,恐怕也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如果萧容真的没死,这事就不好办了,他从明处变成了暗处,而赵无忧则从暗处转为了明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不管萧容有没有死,都得想个法子防着才是。
“思睿!”她低低的轻唤着。
今日,她又去了一趟蝶园,看到天边开始了咿咿呀呀的张嘴。虽然年幼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只知道张牙舞爪的挥手,可抱在怀里,依旧是暖暖的贴心滋味。
她说,“小天边,等你娘从太后之位退下来,等朝堂事罢,我就送你出京,让你们一家三口好好的偏安一隅。母女分离的滋味,真的太疼了。”
小丫头不明所以,竟是冲着她笑。
她想着,小思睿若是还在自己身边,是否也会像天边这也,冲着自己笑呢?
想到这儿,赵无忧便再也睡不着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摸出随身携带的佛珠,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不断的转动佛珠借此来安定心神。明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老天爷那么忙,其实管不着你的。
可她觉得,万一老天爷突然想着她了呢?想着她了,就把她的孩子和丈夫都给送回来,送回她的身边,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倦了朝堂,倦了纷争,只想倦鸟归巢。
听到回来,却见不到他回来,赵无忧彻夜难眠。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孩子,不知道思睿是否平安周全?萧容可曾伤害过她?
心中忐忑,也只有当了母亲才能体会那种焦灼与不安。
焦灼不安的除了赵无忧,还有徐明。
从明镜楼里出来的,如今打开了齐攸王府贴上封条的大门,外头守着的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所以便放了他进去。
这座极具异域风情的明镜楼,处处都染着她母亲留下的气息。时隔十多年,他还是能感觉到昔年父母在此处的恩爱情深。可再多的情爱又有什么用呢?离雁难归,终是一人守着孩子艰难的活着。
傅笙跟在徐明身后,“公子,这儿黑漆漆的,倒是有些吓人。”
徐明顿住脚步,替着灯笼的手微微握紧,然后含笑回头看他,“这儿曾是我母亲的居所,是我爹萧容特意为了讨我娘欢心而建的。明镜楼里心明镜,惟愿君心似我心。”
“这儿?”傅笙愣了愣,“那你今夜带我来这儿,是为了何事?”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带着你走一走我父母曾经相爱过的地方。”徐明笑得有些无奈,“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句话一辈子罢了,可对于皇族对于帝王家却是一种奢望。笙儿,你当知晓有些东西不是你我可以逆转的,有些东西从一开始便是注定的。”
傅笙蹙眉望着他,“我不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否与我说清楚?”
“朝堂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徐明问。
傅笙垂眸,“该知道的约莫都知道了。”
徐明点头,“我也不想瞒你,身为皇室难脱开枝散叶之责。你——你可还愿随我入宫?伴我左右?”
“那你是否也会后宫三千?”傅笙问,“是否会……”
“后宫无专宠。”这是他唯一能给的承诺。
傅笙笑得有些酸楚,“应当无悔。”可真的会无悔吗?等真的到了那一日,想起自己心爱之人在她人身上驰骋挥汗如雨,还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左不过如今正在情义刚浓之时,所言也不过是偏执之语。
站在明镜楼的院子里,二人静静的看着这四下的风景,情到浓时便是不管不顾。等到浓情转淡,嗔痴怒骂都会变得极为可笑。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金色的光普照大地。
第一缕阳光落进窗户的时候,赵无忧的心里头稍稍安稳了少许。黎明的光驱散黑夜,就是又多活一日,多偷了一日。
对于心神不宁的赵无忧而言,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又度过了眼巴巴等天亮的孤寂一夜。
“一夜没睡?”温故进门。
赵无忧报之一笑,“如今这局势,即便想睡也未必能睡得着。”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伸个懒腰,“看这个时辰,也该去上朝了。”
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低低的咳嗽。
温故蹙眉看她,“莫不是夜里着了凉?”
赵无忧摇头,“没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这个时辰也不能再耽搁了,朝堂上的事情一日未了,她就不能腾出手来。
“别太累着,虽说兵权并没有完全交接,但是在京城之内你也算得上是独掌大权,想来……也不会有人敢与你较真。”温故劝慰。
赵无忧轻笑,“爹还是不了解朝堂,终不知这高处不胜寒的悲凉。身处高位,越是要小心谨慎,免得一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赵嵩不就是个眼前的例子吗?他输就输在,太低估了我,太高估他自己。爹,想当然是朝堂之争最危险的存在。”
温故怔了怔,“那你……”
“得先把遗诏落到实处,只要文武百官相信,天下人就会相信。老百姓其实不关心到底谁来当皇帝,只要这个皇帝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个好皇帝。”赵无忧轻叹着捋了捋身上的官服,“盯着东厂那头的消息,我希望得到的是萧容的死讯。”
温故颔,“我明白,这件事大师兄不会袖手旁观。他这次来就是……想清理门户的,所以不管萧容是生是死,他都会暂时留在京城。”
“好!”赵无忧淡淡笑着。
皇帝的大礼不能耽误,继承皇位的事情也不能耽搁,文武百官虽然对这道遗诏有些质疑,可终究是丞相担保,而且赵无忧的确掌握了京城内外的防卫,谁敢有所异议,恐怕是走不出这京城的。
对文武百官来说,谁当皇帝都没关系,只要不是暴君就好。说到底,大家也是为了自身荣耀,在这金銮殿里混口饭吃罢了!
宫中白绫翻飞,赵无忧站在那金銮殿外的白玉台阶上,俯瞰着这宫墙内的富丽堂皇。文武百官石阶而下,赵无忧却仍是站在那里。
徐明站在她身边,“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若说是谢谢似乎太没有诚意了。可你已经是丞相了,也不知还能给你什么。”
“文武百官已经承认了你,你很快就可以恢复正身,走上人生的巅峰。”赵无忧回望着他,“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九五之尊,希望你能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权力。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徐明点点头,“我懂,左不过你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觉得有些累了,等到朝局稳定,希望你能应我一件事。”赵无忧意味深长。
“累了?”徐明一怔,然后微微凝起眉头,“朝堂诸多事宜,我都不是很明白。”
“没有谁生来就是当皇帝的,你只记得要做个好皇帝便是。”赵无忧苦笑两声,“赵嵩死了,萧容也不在,东厂……呵,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跟谁斗?无人可斗的朝堂太寂寞,一览众山小的滋味真不好受。”
徐明轻笑,“你这人真是奇怪,旁人都巴不得坐上这丞相之位,唯独你好像一脸的委屈。你当知晓,就算来日我当了皇帝,你依旧是位高权重的丞相。而且你还年轻,而且……”
“而且若我想当皇帝,压根没你什么事。”赵无忧接过话茬,“我有千百种方法,把这大邺的江山踩在自己的脚下。如果我想穿上龙袍,想来文武百官谁都不敢拦阻,比你更具有威信力。”赵无忧眸色幽邃,“可人的命天注定,我对帝王位还真的没有半点兴趣。”
徐明蹙眉看她,“为什么?”
“因为英雄难过美人关。”赵无忧无奈的轻笑,“有些东西是等价交换,就好像杀手,你手里拿着剑就抱不住你心爱的人,可你放下剑你就保护不了心爱的人。既然是两难的抉择,倒不如我来退一步。我赵无忧是个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这万里江山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值得可惜。”
徐明苦笑两声,“我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赵无忧笑问。
徐明道,“后悔接下这江山,若是由你来坐,估计比我更适合。”
“不,如果我来当天下之主,那这天下估计就乱套了。你是皇室嫡脉,这大概是天注定的,兜兜转转了一圈,这皇位还是落在了你齐攸王一脉。”赵无忧笑了笑,缓步拾阶而下,“别那么矫情,男儿大丈夫的,肩挑江山脚踩社稷,理该当仁不让。”
徐明在后头笑,看着赵无忧的背影。
大敛之后,就该是徐明登基为帝的日子。如今满城缟素,京城内的军民百姓一个月之内不许婚嫁,百日内不许作乐,四十九天之内不准屠宰,服未除之前,文案票拟皆用蓝色油墨。
文武百官于屋门前斋戒住宿,不得归家,而王公贵族都得回家斋戒。
早前徐明是礼部尚书,如今这位置自然是有人替代。等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礼部尚书奏请储君即位,丧事需暂停。
金殿之上,礼乐设而不作,等着徐明上了龙椅,阶下传来三鸣鞭。
净鞭响起的时候,文武百官整整齐齐的三跪九叩,高呼“皇帝万岁”之音。遗诏宣读完毕之后,交由礼部捧诏,此后颁布天下。
剩下的便是一些册封与授予尊号、徽号等事宜,赵无忧皆在旁静静的听着,尽显恭敬之能。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百官散去的时候,赵无忧跟在皇帝身后,保持了君臣之间的安全距离。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毛头小子,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了,天下之主。
“朕……”萧廉明顿了顿,“朕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赵无忧俯,“皇上终究是要习惯的,毕竟这习惯将伴随着皇上一辈子。”
萧廉明颔,“当日你说过,若朕登基为帝,你便让朕许你一件事。”
“是!”赵无忧俯身作揖,“微臣斗胆,请皇上能应微臣一个请求。”
“朕这皇位都是你给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萧廉明定定的望着她。
赵无忧一声轻叹,“微臣不想要权不想要势,微臣只想要自由。不管微臣来日是失踪还是死了,都清皇上不必再追究。”
“你这是要走?”萧廉明顿了顿,“可这江山不能没有你!”
“江山不可一日无主,但未必需要丞相!”赵无忧意味深长的望着萧廉明,“我大邺立朝多年,唯有一样弊端,那便是丞相过于位高权重。皇上,外臣摄权太重难免会影响到了皇权的至高无上,是以……若有机会,还望皇上能果断决绝。”
萧廉明蹙眉看着她,“你是说……”
赵无忧笑了笑,“皇上英明。”
“人人都说你赵无忧是个奸佞之臣,可朕怎么越瞧越不像呢?看样子很多东西,还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萧廉明无奈浅笑,“你不是奸臣,你是朕的良师益友。”
“微臣,谢皇上!”赵无忧俯身作揖。
“朕会好好考虑的。”萧廉明道,“不知丞相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叮嘱朕的吗?”
赵无忧想了想,眸色微沉道,“东厂没有找到尸体。”
一言落,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也让萧廉明变了面色,“你是说他还有可能活着?或者现下正蛰伏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伺机报复?他会不会放弃了,所以四处逃离,或者并不像你所想的这般……”
“皇上觉得可能吗?”赵无忧淡淡的问。
摩耶是什么人,他们都心里清楚,摩耶的偏执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是日积月累的仇恨与执念。所以他如果没死,就一定会回来报复。就算是玉石俱焚,他也会拼个鱼死网破。
萧廉明苦笑,自然是不可能的,左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让自己放宽心,想给自己一个放宽心的理由罢了!可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也躲不过去。
“然则皇上也不必担心,微臣想了很久,这找到尸体和没找到尸体都有两种处置方法。微臣敢问一句,皇上可相信微臣?”赵无忧问。
萧廉明颔,“朕自然信你,无条件的相信你。”
“那皇上就最后相信微臣一次,把你所有的信任都拿出来。微臣这身家性命以及皇上来日是否还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且看这一次吧!”赵无忧行了礼。
萧廉明抿唇看她,点了点头搀起赵无忧,“放心吧!”
二人对视了一眼,赵无忧便转身离去。
不远处,傅笙蹙眉站立,瞧着萧廉明看见了自己,便缓缓的走了过去。如今他是皇帝的随侍,按理说想要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就得阉割净身。
但如今新帝刚上位,所以谁也来不及关注这些事。不过若皇帝有心,许个名头也就罢了!
“怎么不高兴?”萧廉明带着傅笙进了偏殿。
“你跟赵无忧看上去说得很高兴。”傅笙道,“我没敢上来打扰,瞧着你们说话……”
“醋了?”萧廉明突然笑了,“真的吃醋了?”
“没有!”傅笙低头。
轻叹一声,拾起傅笙的手,萧廉明轻叹,“你也莫吃醋,赵无忧方才告诉我,萧容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们两个是在商议对策。你当知晓我与那人的恩怨,所以若不好好处置,恐怕有朝一日他会拿了我的项上人头。你当知晓,我这皇帝当得也是提心吊胆。”
傅笙骇然,“这么说,有危险?”
“就看赵无忧能怎么替我分忧了。”萧廉明显得有些无奈,“萧容一日不除,我这龙袍穿在身上,就跟针扎一般。笙儿,你我是一辈子的事情,所以别为这眼前之事而拘泥。赵无忧虽然是丞相,可终究皇权至上,你懂我的意思吗?”
傅笙自然也是聪慧之人,当下点了头,“懂。”
“别让我担心你。”萧廉明轻轻搂了他入怀,“这宫里会越来越热闹,人心却只会越来越冷。我希望不管生什么事,你都能给予我足够的信任。你当信我,除了你,我不欢喜他人。”
傅笙笑了笑,“你这人,惯会哄人的。”
“却也只是哄你一人,不好吗?”他低头笑问。
傅笙微微红了脸,“我来其实也是因为有事,那……傅太妃何时离开?”
“等到先帝丧礼结束,就会谴出京城,永远不得回京。”萧廉明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你可想见一见,须知若是现在不见,怕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思虑良久,傅笙摇头,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萧廉明,“把这个送给她,我并不想见她。”
萧廉明接过,“真的不见?不后悔吗?”
“不后悔!”傅笙斩钉截铁。
可是当信件送到傅玉颖手中,从信件里滑落的那一块玉,却让她红了眼眶落了泪。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没有只言片语。
“娘娘?”秋娴愣了愣。
傅玉颖笑着落泪,“是我自己的报应,昔年的不顾一切,如今的幡然醒悟也是悔之晚矣。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把原本最珍贵的,亲手送出去终是要不回来了。”
握着那枚玉佩,抬头便迎上了云兮的双眸。
有得有失,才算人生。
没有遗憾,就不算圆满。
皇帝出殡那一天,京城里到处都是哀哭声,说起来也是可笑,谁会真的在乎皇帝死活呢?皇帝是谁,皇帝长得什么模样,很多老百姓压根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皇帝底下有大奸臣小奸臣,皇帝是个修仙问道的,从不理朝政。
他们只知道,在皇帝在位期间,大邺险些沦丧在敌军的铁蹄之下,皇帝与诸位重臣坚壁不出,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这才是他们切实体会过的,皇帝的“恩赐”。
七十二人的抬棺仪仗出了正东门,浩浩荡荡的阵势,真是叫人叹为观止。皇帝生前尊享荣华,死后也富贵至极,才算是全了这一生的荣耀。
车轿连绵不断,文武百官悉数跟着,送皇帝出城。和尚、道士、尼姑都有,念经的念经,吹奏的吹奏,队伍绵延十几里。
百姓跪送不许抬头,直到这队伍出了京城。
站在皇陵前,赵无忧抬头看了一眼布满阴霾的天空,微微眯起了眼眸。皇帝下葬的仪式都是按照祖宗规矩来的,虽说这皇帝的位置是他谋来的,按理说不该尊享这般礼遇。但为了表现萧廉明的仁义,就必须善待先帝,以父礼相待。
这件事终将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到老一辈故去,知道的人会越来越少,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皇帝的入陵仪式足足弄了两三日才封了地宫,赵无忧是进过地宫的,她身为当朝丞相,亲自送了先帝进去,算是全了这份君臣之义。
进来的除了那些抬棺的,便没有旁人了,地宫的门是不许为外人倒也的。这些人都是很清楚的,所以安放了棺椁,便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赵无忧站在那儿,眸色微沉的望着那金丝楠木着金漆雕龙的华丽棺椁,一旁是皇后的位置。就算皇后当初是因为皇帝的不愿意救火而死,可皇后没有被废,也就意味着到了死的那一天,他们还是得合葬在一处。
“皇上,臣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活着的时候当了一辈子的糊涂皇帝,临了还是有些糊涂,忘了皇后娘娘还在这儿等着您。不过皇后娘娘等了您那么久,黄泉路上您也不会太寂寞的。”赵无忧行了礼,“来生莫作帝王家,无悲无喜度此生。”
走在长长的甬道里,赵无忧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封闭地宫的那一刻,赵无忧只觉得有些悲凉,但脸上仍是没有过多的情绪浮动。该了结的,终于还是了结了,只不过不知道这鬼魅如今躲在哪里在偷窥呢?
那双眼睛,透着怨毒与憎恨,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赵无忧僵直了身子,快环顾四周,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了?”温故问。
赵无忧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有些不安,大概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
温故轻叹,“是累着了!”
“回去吧!”赵无忧缓步朝着马车而去。
温故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哪知这刚上了马车,腰间颓然一紧,便有那温暖的怀抱袭来。唇上温暖,心中更是温暖。唇齿相濡,那是他的味道,是他的气息。
席卷而来的是心安,腰间的手用力收紧,他将她扣在地板上,单手撑在她的脸侧。四目相对,彼此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来得这般出人意料,让她着实没想到。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里,重逢……
她定定的望着他,胸口起伏得厉害。红了眼眶,乱了心肠,“你这死太监,回来做什么?继续睡你的觉,守着你的大漠不是更好吗?还来撩拨我做什么?真当以为我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竟笑了,亦是笑得眼眶中水雾氤氲,“我若是再不回来,恐怕连白眼狼都得弄丢了。好不容易养了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这都还没喂熟呢,怎么舍得?”
赵无忧轻嗤一声,突然落下泪来,她别开视线避开了他。
他俯轻吻她流泪的眼睛,“我知你并不想让我回来,毕竟东厂的提督,当朝九千岁已经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金陵城,不该再回到这尔虞我诈的大邺里。昔年杀了不少人,总归是落了报应,有人会忌惮着想要我死。”
“既然都知道,还回来做什么?”她泣泪,“在外头等我不是更好吗?”
“可我是男人。”他轻叹,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躺在了地板上,“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男人。虽然记不得太多的过去,大概是睡了太久,记忆有些浑浑噩噩的凌乱,可我始终记得你那一袭嫁衣如火的样子。”
“合欢,我的合欢。你既嫁给了我,我自然得担起你的后半生,否则我与死人有什么差异?我知晓你的意思,所以此番进京我并未惊动他人。东厂那些人,沈言会处置妥当,不会走漏风声。”
她连连点头,竟有些贪婪他身上的气息,那温暖的温度,十指相扣的紧拥。
“小思睿的方位,我基本上已经确定,是以这才有脸来见你。两个人的生活,总不能让一个人担着。你知道劝诫沈言要与沐瑶荣辱与共,为何到了自己身上便这般固执呢?”穆百里拥着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你我也该荣辱与共,生死同命。”
她又哭又笑,这数月来的委屈与挣扎,都在此刻倾泻干净。
温故听得马车内隐隐有哭声,却也不敢吭声,能让她哭让她笑的也就只有他了。既然知道他回来了,想必他自然有办法躲开所有人的视线。
能见上一面,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未尝不是好事。
她已经憋了太久,等了太久,实在是需要泄。
温故轻叹一声,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不过父母的心愿,总是希望子女能幸福,至于什么仁义道德什么指责都放在一边吧!
幸福就好!
赵无忧觉得幸福,穆百里也觉得幸福,温故觉得女儿幸福自己也是幸福的。
可有人觉得不幸福,他们越来越幸福,他心中的毒瘤就越长越毒……
陌生的容脸,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怨毒的眼睛。